☆張聲玠○四十自序
人生居閒則得歲月多﹐浪遊則得歲月少。同此歲月﹐豈有多少之異哉﹗勞瘁奔走﹐消磨於車麈馬跡中﹐回首而若失也。
余生於故鄉﹐二歲﹐從先大父之安徽。三歲余﹐從先君子之閩之松溪。六歲,至福州,十歲之建寧,十二歲,又至福州。童也嬉戲不珍日,遊與閒皆無所繫於心。
十四歲之福清﹐知識初啟﹐以習舉子業成﹐思藉科第為建白。髫齡有四方志。於是極以奔走為樂。偏於此者背乎彼。不得古人所謂閒趣。適以事阻於行。
十六歲﹐仍至福州﹐乃肄力於詩。與閩之學士大夫文人墨士﹐胔酒淋漓﹐騷壇樹旗鼓。其或離群索居﹐則經史花月相應接。如是者四年。其為時也靜而永。然非素志﹐不重也。
年二十﹐先君子權泉州蚶江通判。二十一﹐之蚶江。二十二﹐先君子權興化通判﹐之興化。二十三﹐乃輸資為監生﹐北應京兆。行五千一百裡。而長安之遊﹐從此始矣。既落第﹐留京師一年。年二十五﹐歸於閩。是年從先君子之永安。
二十六﹐先君子見背﹐扶父喪﹐復歸福州。服闋﹐就婚於外父李瀾恬公建陽官舍﹐年二十九矣。以遊故娶妻甚遲﹐而其心固未以遊悔者﹐則其勢有所必出﹐而時則方有可為也。婿未兩月﹐復從建陽赴京師。秋捷﹐兩罷禮部試。
三十一﹐仍歸於閩。止四月﹐遂旋湖南。年又三十二。維時家既貧甚﹐而慈親在堂﹐朝夕望子貴﹐實逼處此﹐乃更不能已於遊。故冬仍北行。三十三歸里。妻李氏卒。聘同邑辰山周氏。又北行。三十四﹐歸贅辰山。三十五﹐春遊於衡州﹐冬北行。三十六歸。三十七﹐春遊於瀏陽。冬北行。三十八﹐留京師。三十九歸。
自三十四至三十九﹐每歸里﹐由辰山省親於星沙﹐歲輒五六次。計生平六遊京師﹐鄉試一落第﹐會試七落第。合京師往返之遊﹐共得五萬數千余里。參以閩皖江南湖湘之遊﹐亦共得五萬余里。
蓋三十九年來﹐共行十萬數千余里。懸車束馬者﹐中不得數年焉。年華如水流﹐等閒拋擲﹐風馳電掣﹐一轉瞬間﹐幾不知老之將至。
而今年二月朔日﹐遂以四十。設使向之所遇不以遊而以閒﹐平居閉戶﹐左圖右史﹐以自珍於分寸之間﹐其所得似有足多者。然余始也樂於遊而不自疲﹐繼也苦於遊而不獲止。不獲止﹐則余之不能以閒而自實其歲月也﹐殆有天焉﹐非人之所能強也。
悲夫﹗余長余妻十三歲﹐妻兄汝充小余十歲﹐汝光小余十一歲﹐而二君不為遠遊﹐居家閒甚。所得歲月﹐余轉覺幼之。因其置酒為壽﹐書此以代一酹。噫﹐後之視今﹐亦猶今之視昔。為閒為遊﹐余又惡能自主﹗
☆徐子苓○與邵位西擬言時事書
接覆書﹐讀竟﹐喜極而悲。僕雖愚﹐與足下相知頗悉。惟方在京師時﹐聞人言足下近復好為詩﹐心竊不然。以為足下起布衣﹐驟擢要地﹐當早淬厲﹐以求備天下之用﹐何自喜於詩為﹖而是時諸君子爭言事事多梗﹐又竊怪足下居京師久﹐所識賢公卿甚眾﹐苟利國家﹐造膝而謀﹐詭辭而退﹐功不必自我出﹐名不必自我居也。
歸附數言相質﹐復辱教益﹐知賢者之用心﹐迥出於恆情之外﹐而天下事之積弊難挽者﹐其用力殊難。微足下深慮﹐夫奚及此﹗客冬販鹽揚州﹐歸次擬為一書。既自忖草茅之士﹐不識體要﹐恐蹈不測﹐重貽老親憂。久胠去其草﹐都漸不復省記。
今天下之患﹐自朝廷百執事以至閭巷小夫﹐皆能言之。曰財匱矣﹐兵弱矣﹐海氛之難以力弭﹐煙禁之不可以驟申﹐人材之不足以為用也。嘗深思其弊之所由生﹐與其禍之所終極﹐竊以為有不可緩者二﹐有必宜振刷者六。謹陳其略﹐惟詳察之。
夫今日之最不可緩者﹐煙禁是矣。或曰﹕煙果可以復禁乎﹖禁之而驟﹐昔年海上之師﹐其前鑒也。是大不然。夫海上之役﹐豈禁煙之過哉﹗今有鬻糖於肄者﹐群小兒日嗜而甘之。其家長怒群小兒之耗﹐而重扃之。有幹僕焉﹐還其怒於糖主人﹐毀其什物﹐忿而巷於市。其家長懼而褫其僕。有庸僕焉﹐與糖主人媾﹐倒戈而揖之。海上之役﹐禁煙以啟舋﹐幹僕之激而遷怒者也。倒戈而揖之﹐庸奴之與為媾者也。
或曰﹕禁之必重擾﹐且其患在民不在國。民間每年漏出之數﹐與國之正供無涉焉。是又不然。財者﹐上與下交相濟焉者也。煙之患﹐蠹財且鈍兵。又重壞天下之人才。其禍烈於洪水猛獸。夫蠹財之弊﹐愚者亦且知之。其鈍兵又壞天下之人才焉﹐何也﹖孔子曰﹕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。孟子曰﹕無恆產而有恆心者﹐惟士為能。今日之兵與士﹐揆以古先王之法﹐皆不教而無恆心之民。
今第以一邑論﹐農之食煙者十之二﹐工之食煙者十之三﹐賈之食煙者十之六﹐兵之食煙者十之八﹐士之食煙者十之五。上至督撫僕隸之私﹐下及縣門與台之賤﹐其食煙者又十之八九。且夫今之所謂兵與士﹐平居教養之術﹐固已疏矣﹐而又毒之以煙。故其居嘗靡事而不為。十余年之間﹐獄訟繁興﹐盜賊蜂起﹐苞苴盛而請托公行﹐廉恥衰而風俗大壞﹐職是故也。
夫以數十年之沉錮﹐而謂其禁之之易焉﹐何也﹖蓋昔者嘗舉煙禁矣。方禁下﹐未期月而戒者半。其久食之老疾不能猝戒者﹐節縮焉而減其半。去年十月間﹐外間傳言當事將復申煙禁。其少年動色而相戒﹐其久食之老疾者﹐又節縮焉而預減其半。蓋人心即天心也。
煙之為禍中國久矣。破人之家﹐滅人之祀﹐寡人之妻﹐孤人之子﹐其父兄則流涕痛哭而無如何﹐其子弟則蹙額呼天而無所控告。夫洪水猛獸﹐天以開禹周公。煙之為禍﹐外洋所以毒中國。禁之而戎舋開﹐其禍小。不禁而殫天下之財﹐鈍天下之兵﹐驅天下之人﹐以墮異族之術中﹐其禍較遲﹐而其發也尤烈。然則﹐禁之將奈何﹖曰法宜簡。簡則可久。罰必行﹐必行則民之從之也捷。
雖然﹐不可以不慮也。今夫異族之蟠蜛於海邊諸郡﹐其勢日熾﹐而內地盜賊之滋﹐又久而益蔓。今粵西又騷然動矣。為今之計﹐莫急於練兵。兵不在多而在精。通天下兵額計之﹐蓋近百萬。弁卒之俸餉﹐準以歲入之數﹐蓋五分而去其二。平日以有用待匱之財﹐養無用之兵。有事又遠調他省﹐或召募鄉勇以益之。故其費益耗。是兩失之也。
夫舉天下百萬驕惰不教之兵﹐驟下一令曰﹕省之便。其變誠未易言。今第朝而練焉﹐汰其一二人﹐暮而練焉﹐汰其一二人﹐而因以其暇﹐簡較其器械﹐去扣剝之陋規﹐清虛伍之濫額﹐時出重賞﹐以激勵之意﹐寓選鋒之法﹐天下之兵﹐方歡欣鼓舞﹐以為朝廷日增餉恤兵之不暇。不期年間﹐可省十余萬人。而其存者數十萬人之兵。皆天下之勁卒矣。有練兵之益﹐無省兵之患﹐是一舉而兩得之也。
議者必曰﹕國朝疆域﹐遠過前代。方增防置守之不給﹐惡在其能省之也﹖蓋蓄方所以攻病﹐養兵所以制敵。故良醫用方﹐不責多品。強國詰戎﹐不煩增卒。昔之養兵以自弱者﹐宋其前事矣。太祖之世﹐兵不過二十萬。康定慶歷而後﹐增至百萬﹐卒無救於靖康之禍。明之季世﹐兵號四百萬﹐卒亡於張李。國初兵額亦不過二十萬。
今試舉目前大勢﹐較之國初﹐其強弱虛實之形﹐不待智者而決矣。往者海上之役﹐有戍兵自戍所來﹐鬻煙土於市中。或問之。曰﹕炮藥所易也。嗟乎﹐有兵如此﹐雖數千萬夫﹐究安所用之哉﹗且夫練兵之說行﹐又不第省兵已也。戰守之具修﹐外患懾矣。斥堠之制謹﹐內盜弭矣。虛額糜餉之費裁﹐國家之經費裕如矣。
夫禁煙練兵﹐誠今日之急務﹐而知之者必不肯言﹐言之者必不能行。則以今日之人才之不足為用焉故也。禁煙誠易﹐夫安所得十數賢督撫而任之﹖練兵誠易﹐夫安所得十數知兵之將而屬之﹖然則﹐財匱兵乏﹐舉不足憂﹐惟人才之不足用﹐乃可憂之尤甚者。
且夫今天下亦豈乏才哉﹗群天下之士大夫﹐以其專攻詞章聲韻之精神﹐進求於當世之務﹐其才皆可以有為。以其揣摩榮寵利鈍之心思﹐易而為自靖之忱﹐其忠皆可以許國。然則﹐由今之勢﹐以救今之弊﹐請少振刷焉其可乎﹖
一曰廣直言之路。國家舊制﹐外而督撫監司﹐皆有言事之責。然督撫彌縫細故﹐監司言事﹐從未聞焉。內而政本歸之軍機﹐言責歸之風憲。軍機條議之是非﹐風憲不得預聞。風憲推劾之可否﹐軍機得而掣肘。況今日之壅蔽甚矣﹗下情阻於上聞﹐上澤滯於下流。
易曰﹕屯﹐剛柔始交而難生。又曰﹕雲雷屯﹐君子以經綸﹐震乘於坎。故曰難生。有險之義焉。陷於坎﹐則雲上而雷下﹐坎之所以為屯也。動於震﹐則雷上而雨下﹐屯之所以為解也。故聖王鑒屯之義﹐常於貴而下賤。舜明四目﹐禹拜昌言﹐壅蔽絕﹐上下之氣所由通焉。
謹案唐貞觀元年﹐制中書門下三品以上入閣奏事﹐皆命諫官隨之。有失輒奏。宋太祖建隆二年﹐詔每月內殿起居﹐百官以次轉對﹐並指陳時政得失。哲宗即位﹐首詔司馬光於洛。既至﹐即疏請廣開言路。為今之計﹐竊以軍機處宜增諫官數員﹐隨事檢駁﹐以防偏重之憂。每歲酌增直言敢諫一科。無論官民﹐許以封狀言事。
凡民聞水旱盜賊﹐許以上聞。有務為新奇迂闊而不通者﹐報聞焉而已。其實要可采者﹐時旌異以激勸之。決壅蔽之失﹐通上下之情﹐事誠莫要於此。
一曰酌武舉之式。練兵必先於擇將﹐兵之勇怯視乎將。蘇軾論武舉方略﹐以為天下實才﹐不可求之語言﹐較之武力﹐獨見之於戰。戰不可得而試﹐見之於治兵。然在今日﹐亦無新募之兵之可以嘗試也。竊以每大比時﹐於畿輔屯卒﹐每伍抽派數人﹐額以三四千人為準﹐有中式者﹐假以一日之軍令﹐即以約束之能否﹐定其高下。且今之武舉﹐非獨不知兵﹐並其語言文字﹐亦漫不相涉矣。自其試於州郡﹐默寫七書﹐皆倩於人。甚有目不自識其姓名者。
擇將固不求之於虛文。然古之名將﹐無不好讀書﹐通古今成敗者。竊以武舉之式﹐騎射而外﹐雜以古今成敗﹐以考其言﹐試之治兵﹐以觀其能。夫其人既通於古今之方略﹐又能治新集之兵﹐是亦足以為將矣。如第曰騎射焉已也﹐則夫齊之孫臏﹐漢之韓信﹐諸葛武侯﹐晉之羊佑﹐此數子者﹐試進而廁之於今日所謂武舉之中﹐其不見擯於有司者幾何哉﹗
一曰革館學之陋。書者﹐六藝之一﹐漢人謂之小學以試童子之為吏者。今日館職﹐實儲養輔相之地﹐內而九卿庶尹﹐外而方岳監司﹐於此焉取之。夫考疑似於點畫﹐程工拙於豪厘﹐此一能書吏事也。而老師巨公﹐轉相授受﹐上以是倡﹐下以是應。天下士靡然從之﹐玩日廢時﹐方具侈頌美之諛詞﹐修囁嚅之恆態。民生之休戚﹐漠然不以關其心。朝綱之得失﹐懵然不能舉其數。故吏治日壞﹐相業日卑。天下之人才﹐坐是以不振。晉人清談病國﹐殆又甚之﹐然則為今之計﹐所以黜浮警惰﹐以振作天下之士氣﹐其變通損益﹐請自館職始。
一曰明賞罰之用。孫子曰﹕施無法之賞﹐懸無政之令。蓋循乎例以為賞罰﹐將不能以御一軍﹐況天下乎﹖竊以今日之弊﹐賞濫而罰輕﹐而於督撫尤甚。古之聖王﹐神乎賞罰之用﹐賞始於至賤﹐故賞一人而天下勸﹐罰始於至貴﹐故罰一人而天下勸。夫水旱之流亡﹐盜賊之滋長﹐凡郡縣之不力﹐皆督撫之罪也。
今第觀其緘默拱手﹐動循成例﹐亦似無窮兇極惡之可指名。而科道之糾彈﹐又難得其贓罪之確據。故其賢者以謙謹寡過為稱職﹐其愚不肖者遂以威福肆行﹐廣積貨賄。迨乎形跡敗露﹐議輕則降階﹐議重僅褫職。彼其心蓋曰﹕吾仕宦而至督撫﹐富貴之勢極矣。即不幸奉嚴譴﹐然猶保首領﹐擁艷妻﹐晘然以貲雄一方﹐夫亦何憚而不為者。
且夫督撫者﹐郡縣之表率也。得一督撫﹐數十郡縣之愚者怯者貪而酷者﹐咸化為良吏矣。失一督撫﹐數十郡縣之仁者勇者廉而介者﹐悉化為庸吏矣。於此之時﹐不有明賞峻罰﹐其奚以濟﹗峻罰之謂何﹖誅殛之已矣。不必有贓罪之確據也。誅殛其因循廢墜焉已矣。
科道之糾彈﹐亦不必得其贓罪之確據也。糾彈其因循廢墜焉已矣。蓋因循廢墜﹐其禍被於天下國家﹐而罪浮於贓。舜之誅四兇也﹐史未嘗明著其得罪之由。其見於書者﹐共工之罪止於靜言庸違。鯀有治水之才﹐其罪止於方命圯族。王氏曰﹕方命者﹐猶今之廢格詔書也。然而聖人必誅殛之﹐何也﹖則以彼四兇者﹐位之也尊﹐祿之也厚﹐故其罰之也彌嚴。
一曰籌敵。外洋本非中國敵也﹐然其勢方熾﹐中國之銳方挫。以方挫之勢﹐當甚熾之敵﹐籌之將奈何﹖或曰﹕購洋炮﹐市洋舟﹐弛漢姦之禁﹐用間出奇﹐敵來則戰﹐敵去則守。有旨哉﹐其籌之也。夫購炮省於造炮﹐市舟省於造舟﹐弛漢姦之禁﹐則以散其黨﹐用間出奇﹐則以乘其舋而擊其敞。
然吾竊以為今日之憂﹐不在海強而在內地﹐不在異族之猖獗﹐而在朝廷百執事之玩愒畏懦﹐無肯為國家任事之人。食淫寒濕之疾﹐始於腠理﹐中於藏府﹐迨久而發於四支。四支者﹐病形﹐非本病也。不求其本﹐日案形以造方﹐雖日進一劑﹐其方不讎﹐病本加厲。今即使當事者﹐日汲汲焉購洋炮﹐市洋舟﹐弛漢姦之禁﹐設重賞以用閒矣。吾竊知其無能為也。何則﹖因循浮冒之弊不除﹐雖日購炮市舟﹐隻具文耳。
況乎海關陋規﹐文武官弁以及齊民﹐均藉分潤﹐而外洋之得漢姦之用﹐又嘗費數十年之精神﹐以綢繆而固結之。弛與禁均具文也。《孫子》十三篇﹐始於計﹐終於間。未有計不定而能用間者。往者台灣之役﹐姚啟聖開修來館以間鄭氏矣。
間誠可用﹐顧在今日﹐夫又安所得能用間之人﹐而間之哉﹖然則籌之將奈何﹖曰﹕憂在外者﹐戰與守焉而已。今日之憂﹐其始則由內以潰於外﹐其繼則挫於外。而又以牽制乎其內。方乾嘉間﹐海內富庶久﹐外洋得以其奇技淫巧愚中國人。中國人之無業者﹐餌其利﹐而左右之當事者﹐又但利其關榷之所入﹐調停護惜﹐如養驕子。嘉慶道光之間﹐兩至天津﹐一至山東洋面﹐叛形見矣。所謂由內以潰於外也。乃所謂挫於外又以牽制乎其內。則今日之事是矣。
昔之貨煙者﹐挈囊胠篋﹐行辟人而授之。今且公然交易於日中矣。昔之姦民劫於鄉﹐今且劫於近郊矣。其大者蠢蠢然乘間而起者﹐粵西又以警告矣。昔之外洋貪中國之財貨﹐猶震其名。今則深悉乎中國之虛實﹐而並笑其窶矣。而一二大臣﹐其愚者方僥幸於無事﹐其賢者則又藉口於省事矣。故曰﹕今日之憂﹐不在海疆而在內地﹐不在異族之猖獗﹐而在百執事之不肯任事也。然則﹐籌之將奈何﹖曰禁煙練兵擇將﹐皆吾之所以籌敵﹐而求言儲相明賞峻罰﹐乃以治其本病耳。
一曰節財。財者﹐國家之精神命脈﹐其以有無為不足計者誠過﹐而一切遷就於目前﹐是又必困之道也。謹案國家歲入之數﹐四千四百余萬﹐用出之數﹐大約十分而去其八。民間每歲之積欠﹐宗祿之繁衍﹐興河工諸役﹐又重耗之。當事恃為籌財大計﹐無過於捐輸一途。夫弭盜莫先於擇吏﹐足用無過於節財。從古以來﹐姦民倡亂﹐多由於吏者之不良。今者捐例旋止旋開﹐無乃非計乎﹖
且夫捐輸一事﹐病民又病國﹐援納所入﹐揆以今日情勢﹐誠有不足恃者。夫官以貲得﹐斯政以賄成。民間貨錢本歸息止。捐輸之人﹐輸本於公﹐陰責其償於民﹐所獲既倍其本﹐而祿俸所入﹐又歲享其息。是上與下俱受其病矣。
竊聞近年清查﹐兩淮運庫舊欠四千三百余萬﹐山東庫虧一百四十余萬。一省如此﹐他省可知。是凡鹽商平日之捐輸﹐見任官之捐升捐級﹐為其子弟捐缺捐選﹐無一非正供之所侵入也。姦商貪吏﹐陽幸於捐輸之美名﹐而使國家每陰受每年積欠之實累﹐計無舛於此者。竊以今日事勢﹐別無生財之法﹐惟節之即以生之耳。
煙誠禁﹐民無廢業﹐斯無逋賊﹔兵誠練﹐軍無濫伍﹐斯無糜食。汰間散之冗官﹐清公私之積欠﹐一反手而財可以足﹐兵可以振﹐吏治日新﹐風俗益厚。計之尤便者也。
昔傳說之告高宗曰﹕“惟治亂在庶官。”又曰﹕“惟事事乃其有備。有備無患。”《節南山》之詩刺尹氏曰﹕“誰秉國成﹐不自為政﹐卒勞百姓﹗”蓋任相者﹐天子之事﹐佐天子以進退百官﹐而不避天下之怨勞者﹐宰相之事也。今者時相逐矣﹐邊事亟﹐捐例又開矣。
足下居要樞﹐猶末階﹐簿領官牘之是程﹐朝聞一事﹐臨食不樂﹐暮聞一說﹐仰屋長嘆。雖願效忠﹐如卑官何﹖乃僕之愚﹐所願於足下者﹐官無大小﹐並力則濟。人無賢愚﹐推誠易通。蓋樞要之地﹐近於宰相﹐委蛇以處之﹐遇事反復而善道之﹐無避嫌﹐無近名。燕雀處堂﹐堂焚巢覆﹐人孰不愛其身家。
四海者﹐天下之大家也。天下安﹐士大夫之家始安。則試告之曰﹕毋幸全而畏事。作舍道邊﹐三年不成。居稷契之位﹐能憂天下之憂者﹐是亦稷契焉矣。則試告之曰﹕無自狹而牽制於浮言。雖有鎡基﹐不如待時。失時不為﹐後益難支。則試告之曰﹕無養禍以貽憂於後人。
僕嘗讀《易》至於同人﹐反復其義﹐竊嘆天下之故﹐非一人之所能持。否之所以有待於同人。而古之君子﹐所以獲同於上下之交者﹐其用力誠難。同人之德曰中正。九三位尊而不中﹐絀於五。其類猶眾﹐有伏戎之象焉。高陵於法為絕地﹐至三歲﹐其黨乃枯。小人之難去也如此。四近於五﹐欲同未決﹐曰乘其墉者﹐有前卻之象焉。二與五相應而分卑﹐由宗而野﹐同之始大。
孔子曰﹕在下位不獲乎上﹐民不可得而治矣。同於宗者﹐以其文明中正之德﹐致力於三與四之間﹐而上應於五﹐有艱貞之義焉。
足下質厚而氣沉﹐抱欲為之略﹐矢奮不顧身之義﹐雖卑官﹐樞要之職﹐與宰相近。謹附陳區區職見。儻辱教以所未及﹐則又幸甚﹗
☆邵懿辰○儀宋堂後記
三代之下﹐道義功利﹐離而為二。而猶幸道義得附功利而存。何也﹖自孔子雅言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﹐翼讚《周易》﹐因魯史成《春秋》﹐其後群弟子相與撰次其言辭行跡﹐為《論語》﹐而又各以意推衍為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﹐《七篇》之書。
經火於秦﹐《論語》伏於屋壁﹐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汩於《戴記》﹐而七篇夷於諸子。豈經書之藏顯固有時乎﹖何尊慕而信用之者少也﹖漢武帝始以英傑之才﹐崇向儒術。用孔子六經﹐收召當世賢良俊茂之士。其俊遂為成格。而史遷讀功令﹐乃至廢書而嘆。班固繼譏之﹐以謂儒道所由廣﹐祿利之途然耳。
明太祖既一海內,與其佐劉基,以四子書章義試士。行之五百年不改,以至於今。議者又謂以排偶之文,汩傳疏之體,束髮小生,哆口執筆,代聖人立言,為侮聖傷道之大者。夫二君誠不能以道義躬先天下,不得已而為此制,蓋亦厄於世變,而其為效,亦有以陰福天下後世,而人不知。
且使秦漢迄元明至今二千余年之久﹐田不井﹐學不興﹐聖君賢宰不間出。苟無孔子之六經﹐與夫有宋程朱所考定四子之書在天壤之間﹐如飲食衣服常留而不敝﹐則夫乾坤幾何而不毀壞﹐人類幾何而不絕滅耶﹖徒以功令之所在﹐爵賞之所趨﹐故雖遐陬僻壤﹐婦人小子皆能知孔子之為聖﹐程朱子之為賢。言於其口﹐而出於其心﹐猝不知其納於義理之域。是其為效固已奢﹐而澤天下後世固已博矣。
二君者﹐以功倡天下﹐而道賴以尊﹔以利誘天下﹐而義賴以著。蓋於此非甚失者。向使漢不以經術取人﹐明不以制義試士。雖聖賢精神與天地相憑依﹐必不至歸於泯滅無有。然亦安能家喻戶曉﹐焯然如今之盛邪﹖不察是而尤之﹐亦徒好為高論而未達事實之過也。
余友蘇君厚子﹐為正誼明道之學﹐而棄科舉﹐十年於茲矣。名其堂曰儀宋。屬余為之記。蓋既以志其趨向﹐而亦以病夫世之穿鑿新異名為漢學者。夫漢學長於考訂﹐宋學長於義理。固不可疇為輕重。
然自明至今﹐所承皆宋學也。士大夫必用四書義進其身。程朱之傳注﹐童而習之﹐既長而畔焉﹐何異蟲生於苗而還食其葉。其為蠹學也大矣。余於茲未暇與辨。而且論古今學術之通乎世變者若此﹐俾夫學者知循今之法﹐猶可恃以安﹐而無為嘩世取名﹐驟變經常之制也。是為記。
☆楊秀清○奉天討胡檄
真天命太平天國禾乃師贖病主左輔正軍師東王楊,右弼又正軍師西王簫,為奉天討胡,檄布四方,若曰:嗟爾有眾,明聽予言!予惟天下者,上帝之天下,非胡虜之天下也;衣食者,上帝之衣食,非胡虜之衣食也;子女民人者,上帝之子女民人,非胡虜之子女民人也。慨自滿洲肆毒,混亂中國,而中國以六合之大,九州之眾,一任其胡行,而恬不為怪,中國尚得為有人乎?妖胡虐燄燔蒼穹,淫毒穢宸極,腥風播於四海,妖氣慘於五胡,而中國之人,反低首下心,甘為臣僕,甚矣哉!中國之無人也!
夫中國﹐首也﹔胡虜﹐足也。中國﹐神州也﹔胡虜﹐妖人也。名中國為神州者何﹖天父皇上帝﹐真人也﹐天地山海﹐是所造成﹐故從前以神州名中國。目胡虜為妖人者何﹖蛇魔﹐邪鬼也﹐惟韃靼妖胡實敬拜之﹐故當今以妖人目胡虜也。奈何足反加首﹐妖人反盜神州﹐驅我中國悉變妖魔也﹗
罄南山之竹簡﹐寫不盡滿地之淫污﹔決東海之波濤﹐洗不凈彌天之罪孽。予謹略言其彰著者﹕夫中國有中國之形像﹐今滿洲悉削發為禽獸﹔中國有中國之衣冠﹐今滿洲別頂戴猴冠﹐而壞我先代之服冕﹗是使中國之人忘其本也。中國有中國之人倫﹐前偽妖康熙暗使韃子一人管理十家﹐淫亂中國之女子﹔是使中國之人盡為胡種也。中國有中國之配偶﹐今滿洲妖魔悉收中國之美姬為奴為妾﹐三千粉黛皆為羯狗所污﹐百萬紅顏竟與騷狐同寢﹐言之痛心﹐談之污舌﹔是盡中國之女子而污辱之也。中國有中國之制度﹐今滿洲造為妖魔之條律﹐使我中國之人不能脫其網羅﹐手足無所措﹕是盡中國之男兒而脅制之也。中國有中國之語言﹔今滿洲造為京腔﹐更中國之音﹔是以胡言胡語惑中國也。凡有水旱﹐毫不憐恤﹐坐視餓莩流離﹐暴露有如草芥﹕是欲我中國之人稀少也。滿洲又縱貪官污吏布滿天下﹐剝民脂膏﹐士女皆哭泣於道路﹕是欲我中國之人貧窮也。官以賄得﹐刑以錢免﹐富兒當權﹐豪傑絕望﹕是使我中國之英俊抑鬱而死也。凡有英雄代天報仇﹔動輒誣以謀反大逆﹐夷其九族﹕是欲絕我中國英雄之志也。滿洲之所以愚弄中國﹐欺侮中國者﹐無所不用其極巧哉﹗
昔姚弋仲,胡種也,猶戒其子襄,使歸義中國;苻融亦胡種也,每勸其兄堅,使不攻中國。今滿洲乃忘其根源之醜賤,乘吳三桂之招引,霸佔中國,極惡窮兇。予細查滿韃子之始末,其祖宗乃一白狐、一赤狗,交媾成精,遂產妖人,種類日滋,自相配合,並無人倫風化。乘中國之無人,盜據中夏,妖座之設,野狐升據;蛇窩之內,沐猴而冠。我中國不能犁其窟而鋤其穴,反中其詭謀,受其凌辱,聽其嚇詐,甚至庸惡陋劣,貪圖蠅頭,拜跪於狐群狗黨之中。今有三尺童子,至無知也,指犬豕而使之拜,則艴然怒。今胡虜猶犬豕也,公等讀書知古,毫不知羞?昔文天祥、謝枋得誓死不事元,史可法、瞿式□誓死不事清,此皆諸公之所熟聞也。予總料滿洲之眾不過十數萬,而我中國之眾不下五千余萬,以五千余萬之,受制於十萬,亦孔之醜矣!
今幸天道好還﹐中國有永興之兆﹔人心思治﹐胡虜有必滅之征。三七之妖運告終﹐九五之貴人已出。胡罪貫盈﹐皇天震怒﹐命我天王肅示天威﹐創建義旗﹐掃除妖孽﹐廓清中夏﹐恭行天罰。言遠言邇﹐孰無左袒之心﹗為官為民﹐應急揚徽之志。甲胄幹戈﹐載義聲以生色﹔夫婦男女攄公憤以前驅﹐誓屠八旗﹐以安九有。特召四方英俊﹐速拜上帝﹐以獎天衷。執守緒於蔡州﹐擒妥歡於應昌﹐興創久淪之境土﹐振起上帝之綱常。有擒狗韃子之咸豐來獻者﹐或能斬其首級來報者﹐又或能擒斬一切滿洲胡人之頭目者﹐奏封大官﹐決不食言。蓋皇上帝當初六日造成之天下﹐今既蒙皇上帝開大恩命我主天王治之﹐豈胡虜之所得久亂乎﹗
公等世居中國﹐孰非上帝之子女﹗倘能奉天誅妖﹐執蝥弧以先登﹐戒防風之後至﹐在世則英雄無比﹐在天則榮耀無疆。若或執迷不悟﹐從偽拒真﹐將生為胡人﹐死作胡鬼矣。順逆有大體﹐夏夷有定名﹐各宜順天應人。公等苦滿洲之禍久矣﹐至今猶不知變計﹐同心戮力﹐掃盪胡塵﹐何以對上帝也﹖
予興義兵﹐上為上帝報瞞天之讎﹐下為天國解下首之苦﹐務肅清胡氛﹐同享太平之樂。順天有厚福﹐逆天有顯戮﹐布告天下﹐咸使聞知。
☆洪秀全○原道覺世訓
天下總一家,凡間皆兄弟,何也?自人肉身論,各有父母姓氏,似有此疆彼界之分,而萬姓同出一姓,一姓同出一祖,其原亦未始不同。若自人靈動論,其各靈認從何以生?從何以出?皆由皇上帝大能大德以生以出,所謂一本散為萬殊,萬殊總歸一本。而近代則有閻羅妖注生死邪說,閻羅妖乃是老蛇妖鬼也,最作怪多變,迷惑纏捉凡間人靈認。天下凡間我們兄弟姊妹所當共擊滅之,惟恐不速者也。而世人偏伸頸於他,何其自失天堂之樂,而自求地獄之苦哉!
論道有真諦,大凡可通於今不可通於古,可通於近不可通於遠者,偽道也,邪道也,小道也。據怪人妄說閻羅妖注生死,且問中國前代論及此乎?曰,無有。番國《舊遺》、《新遺》載及此乎?曰,無有。無有,則何以起?怪人佛老之徒出,自中魔計,以瞽引瞽,誑人以不可知之事,以售己詐,誘人作福建醮,以肥己囊,兼之魔鬼人心,遂造出無數怪誕邪說,迷惑害累世人。如秦政時,怪人誑言東海有三神山,泰政遂遣入海求之,此後代神仙邪說所由起也。究其始不過一秦政受其惑,所謂差之毫釐,而後代則疊傚尤於後,至於固結不可解,所謂失之千里者也。又如漢武時怪人誑言祠灶丹砂可化黃金,漢武遂信而祠之,於是燕、齊怪誕怪人多來言神仙怪事矣。又如近代有怪人誑言東海龍妖發雨,東海龍妖即是閻羅妖變身。雨從天降,眾目所視者也。古語云:「天油然作雲,沛然下雨,則苗浡然興之矣」又古語云:「上天同雲,雨雪雰雰,益之以霢霂,既優既渥,既沾既足,生我百谷。」又考番國《舊遺詔書》,當挪亞時,皇上帝因世人背逆罪大,連降四十日四十夜大雨,洪水橫流,沉沒世人。此皆鑿鑿可據,且眾目所視,實降於天者也。而世人亦多信怪誕不經之怪說。即一兩〈雨?〉論,而世人既多良心死盡,大瞄天恩矣,又遑論其他哉!又如近代有怪和尚誑言閻羅妖怪事,且有《玉歷記》怪書,訛傳於世,而世之讀死書者亦多惑其說。獨不思注生死一事,豈是等閒。既不是等閒,宜為中國番國各前代所論及,且筆於書以傳後世。而於今歷考中國番國各前代所論及,且筆於書以傳後世者,只說天生天降,皇上帝生養保佑人,未嘗說及閻羅妖也;只說死生有命,亦是命於皇上帝已耳,毫無關於閻羅妖也;只說皇上帝審判世人,陰騭下民,臨下有赫,又毫無關於閻羅妖也。而世人之讀死書者不信古今遠近通行各經典,而信怪人無端突起之怪書,不亦惑哉!此無他,顧眼前,忽長遠,恆情也。以恆情而中人心,則其入之也必易,是以邪說一倡,而天下多靡然信之從之。信從久,則見聞熟,見聞熟.則膠固深,膠固深,則難尋其罅漏,難尋其罅漏,則難出其圈套,皇上帝縱歷生聰明聖智於其間,亦莫不隨風而靡矣。此近代所以多惘然不識皇上帝,悍然不畏皇上帝,盡中蛇魔閻羅妖詭計,陷入地獄沉淪而不自知者也。
噫﹗後之人雖欲諳天地人之道﹐其孰從而求之﹖甚矣人之好怪也﹗不求其端﹐不訊其末﹐惟怪之欲聞。予想夫天下凡間人民雖眾﹐總為皇上帝所化所生。生於皇上帝﹐長亦皇上帝﹐一衣一食﹐並賴皇上帝。皇上帝﹐天下凡間大共之父也。死生禍福﹐由其主宰﹐服食器用﹐皆其造成。仰觀夫天﹐一切日月星辰雷雨風雲莫非皇上帝之靈妙﹐俯察夫地﹐一切山原川澤飛潛動植莫非皇上帝之功能﹐昭然可見﹐灼然易知。如是乃謂真神如是。乃為天下凡間所當朝朝夕拜。
有執拗者說曰:「皇上帝當拜矣,必然有幫皇上帝保佑人者。譬如君長主治國中,豈無官府輔治也?」不知君長之官府是其親手設立調用,故能輔君長以治事也。至若凡人所立一切木石坭團紙畫各偶像,且問爾是皇上帝旨意設立否乎?非也。類皆凡人被魔鬼迷靈心,據愚意愚見人手造出各等奇奇怪怪也。況皇上帝當初六日造成天地山海人物,已設有其神使千千萬萬在天上,任其差遣,何用得凡人所造各等奇奇怪怪者乎!且叛逆皇上帝實甚。考《舊遺詔書》,皇上帝當初下降西奈山,親手繕寫十款天條在石碑,付畀摩西。皇上帝親口吩咐摩西曰:「我乃上主皇上帝,爾凡人切不好設立天上地下各偶像來跪拜也。」今爾凡人設立各偶像來跪拜,正是違逆皇上帝旨意。爾凡人反說各偶像是幫皇上帝保佑人,何其被魔鬼迷靈心,懂之極乎!爾不想皇上帝當初六日造成天地山海人物,尚不要人幫助,豈今日保佑人又要誰幫助?且問爾設使皇上帝當初造天不造地,爾足猶有所企立,且猶有田畝開墾否乎?曰,無也。且又問爾,今荷皇上帝之恩,既造有天地矣,設使皇上帝不造成地下桑麻禾麥菽豆及草木水火金鐵等物,又不造成水中魚蝦,空中飛鳥,山中野獸,家中畜牲等物,爾身猶有所穿,口猶有所食,饔飧猶有所炊爨,器械猶有所運用否乎?曰,無也。且又問爾,今荷皇上帝之恩萬物備足矣,設使皇上帝一年不出日照耀爾凡人,一年不降雨滋潤爾凡人,一年不發雷替爾凡人收妖,一年不吹風散爾凡人郁氣,爾凡人猶有收成平安否乎?曰,無也。且又問爾,今荷皇上帝之恩,既有收成平安矣,設使皇上帝一旦怒爾,斷絕爾靈氣生命,爾口猶能講,目猶能視,耳猶能聽,手猶能持,足猶能行,心猶能謀畫否乎?曰,斷斷不能也。且又問爾,天下凡間欲一時一刻不沾皇上帝恩典得乎?曰,斷斷不得也。由是觀之,天下凡間欲一時一刻不沾皇上帝恩典亦不得,此便是皇上帝明明白白保佑人矣。既是皇上帝明明白白保佑人,爾凡人卻另立各偶像,另求保佑,有得食有得穿曰:「我菩薩靈。」明明皇上帝恩典,卻誤認為邪魔恩典。其邪魔敢冒天恩者,該誅該滅無論矣,爾凡人良心死盡,大瞞天恩,究與妖魔同犯反天之罪,何其愚哉!嗟呼,明明有至尊至貴之真神,天下凡間大共之天父,所當朝朝夕拜而不拜,而拜專迷惑纏捉人靈之妖鬼,愚矣。明明有至靈至顯之真神,天下凡間大共之天父,求則得之,尋則遇著,扣門則開,所當朝朝夕拜而不拜,而拜無知無識之木石坭團紙畫各偶像,有口不能言,有鼻不能聞,有耳不能聽,有手不能持,有足不能行之蠢物,抑又愚矣。
雖然﹐流之濁﹐由源之不清。後之差﹐由前之不謹。天下凡間﹐無人一時一刻不沾皇上帝恩典﹐何至於今竟罕有知謝皇上帝恩典者﹖其禍本何自始哉﹖歷考中國史冊﹐自盤古至三代﹐君民一體皆敬拜皇上帝也。壞自少昊時﹐九黎初信妖魔﹐禍延三苗效尤。三代時頗雜有邪神﹐與有用人為屍之錯。然其時君民一體﹐皆敬拜皇上帝﹐仍如故也。至秦政出﹐遂開神仙怪事之厲階﹐祀虞舜﹐祭大禹﹐遣人入海求神仙﹐狂悖莫甚焉。皇上帝獨一無他也。漢文以為有王﹐其亦暴悖之甚矣。漢武臨老﹐雖有悔悟之言﹐曰﹕“始吾以為有神仙﹐今乃知皆虛妄也。然其始祠灶﹐祝泰乙﹐遣方士求神仙﹐其亦秦政之流亞也。”他若漢宣祠後土﹐遣求金馬碧雞﹐漢明崇沙門﹐遣求天竺佛法﹐漢桓祠老聃﹐樑武三舍身﹐唐憲迎佛骨﹐至宋徽出﹐又改稱皇上帝為昊天金闕玉皇大帝。夫稱昊天金闕﹐猶可說也﹐乃改玉皇大帝﹐則誠褻瀆皇上帝之甚者也。皇上帝天下凡間大共之父也﹐其尊號豈人所得更改哉﹖宜乎宋徽身被金虜﹐同其子宋欽俱死漠北焉。總而論之﹐九黎秦政作罪魁於前﹐歷漢文武宣明桓樑武唐憲接跡效尤於後。至宋徽又更改皇上帝尊號。自宋徽至今已歷六七百年﹐則天下多惘然不識皇上帝﹐悍然不畏皇上帝﹐又何怪焉?
嗚呼﹐天地之中人為貴﹐萬物之中人為靈。人何貴﹖人何靈﹖皇上帝子女也。貴乎不貴﹖靈乎不靈﹖木石泥團紙畫各偶像物也。人貴於物﹐靈於物者也。何不自貴而貴於物乎﹖何不自靈而靈於物乎﹖近千百年間﹐能不惑神仙怪事者﹐非無其人。究之﹐知其一莫知其他﹐明於此轉暗於彼。卒無有高出眼孔﹐徹始徹終而洞悉乎魑魅魍魎之詭秘也。北朝周武廢佛道﹐毀淫祠﹐唐狄仁傑奏焚淫祠一千七百余所﹐韓癒諫迎佛骨﹐宋胡迪焚毀無數淫祠﹐明海瑞諫建醮。之數人者不可謂無特識矣。第其所毀所焚所諫僅曰淫祠﹐曰佛﹐曰建醮﹐則其所不毀不焚不諫者仍在。不知彼所毀所焚所諫者﹐固當毀當焚當諫﹐即彼所不毀不焚不諫者﹐又何獨非當毀當焚當諫乎﹖何也﹖皇上帝之外﹐無神也。世間所立一切木石泥團紙畫各偶像﹐皆後起也﹐人為也﹐被魔鬼迷蒙靈心顛顛倒倒自惹蛇魔閻羅妖纏捉者也。
故今瀝膽披肝﹐實情諭爾等。爾凡人何能識得神乎﹖皇上帝乃是真神也。爾凡人跪拜各偶像﹐正是惹鬼。何也﹖爾凡人所立各偶像﹐其或有道德者﹐既升天堂久矣﹐何曾在人間受享。其一切無名腫毒者﹐類皆四方頭紅眼睛蛇魔閻羅妖之妖徒鬼卒。自秦漢至今一二千年﹐幾多凡人靈魂﹐被這閻羅妖纏捉磨害。俗語云﹕豆腐是水﹐閻羅是鬼。爾等還不醒哉﹗及今不醒﹐恐怕遲矣。
實情諭爾等,爾凡人何能識得帝乎?皇上帝乃是帝也。雖世間之主稱王足矣。豈容一毫僭越於其間哉!救世主耶穌,皇上帝太子也,亦只稱主已耳。天上地下人間有誰大過耶穌者乎?耶穌尚不得稱帝,他是何人,敢面見稱帝者乎!只見其妄自尊大、自干永遠地獄之災也。
噫,吁!敬拜皇上帝,則為皇上帝子女,生前皇上帝看顧,死後魂升天堂,永遠在天上享福,何等快活威風。溺信各邪神,則變成妖徒鬼卒,生前惹鬼纏,死後被鬼捉,永遠在地獄受苦,何等羞辱愁煩。孰得孰失,請自思之。天下凡間我們兄弟姊妹,可不醒哉!若終不醒,則真生賤矣,真鬼迷矣,真有福不知享矣!明明千年萬萬載在天上永遠快活威風,如此大福都不願享,情願大犯天條,與魔鬼同犯反天之罪,致惹皇上帝義怒,罰落十八重地獄受永苦,深可憫哉!良足慨已。
○討滿清詔
朕祖洪武掃盪群夷﹐克復中原﹐開三百年之丕基﹐造億萬姓之厚福。此誠三代以來之盛主也。不幸至我懷宗﹐闖賊猖獗﹐姦黨開門﹐致有甲申之變。爾祖乘我之亂﹐包藏禍心﹐篡我之朝﹐竊奪神器﹐弘光被弒忠臣死者千余﹐宗室遭殘﹐親族亡者萬余。當此時也﹐地裂天崩﹐山枯海涸。爾胡逆賊﹐我世不共戴天之仇也﹐況夏為夷變﹐二百年不見日月之光﹐漢受滿欺﹐六七世常聞腥膻之氣。弒兄弒叔﹐跡類豺狼﹐納妹納姑﹐行同狗彘。賣官鬻爵﹐士子之誦讀何用﹖如賦勸捐﹐庶民之脂膏已竭。犯人不薙髮﹐是欺漢人為囚。狀元不招親﹐是視漢人為寇。不封王﹐不爵位﹐是忌漢人有柄。不將兵﹐不樹帥﹐是畏漢人有權。名雖君臣﹐實則陌路。鹽分南北﹐法失重輕。貪官污吏滿寰區﹐處處是殺人利刃。善士良民遭荼毒﹐人人懷切齒深仇。以致旱虐連年﹐水災屢降﹐民不聊生﹐人皆思亂。爾忝居大位﹐尚不側身修身﹐而猶縱淫貪欲﹐置民瘼於罔聞﹐謂天威不足畏。此誠昏庸無道之極﹗所謂四海困窮﹐天祿永終者此也。
今朕非他,乃大明太祖之後裔,弘光皇帝七世孫也。名正言順,天與人歸,一為祖宗復仇,二為蒼黎伐暴。謀臣如雨,戰將如雲,大興湯武之師,用慰雲霓之望。鋤其酷虐,救民於水火之中,修我戈矛,取殘若鷹之逐。旌旗蔽日,船筏彌江。士卒爭先,水陸並進。天塹無難飛渡,投鞭亦可斷流。將軍所至,迅如掃葉之風。兵帥所臨,震如當空之霹。軍威整肅,號令森嚴。耕市不驚,秋毫無犯。簟食壺漿迎之者,喜其先至;翹首引領望之者,恨不速來。至有摧枯之威,破竹之勢。趁首夏之清和,分兵西往。據高秋之逸爽,遣將北征。傳檄江南,連兵河朔。分兵進討,問罪燕京。共梟逆胡之頭,以洩戴天之恨。凡屬滿營,生擒者割其股而吸其髓;但系旗下,死亡者食其肉而寢其皮。滅盡胡兒,克復中原之土。安全黎庶,重睹□世之天。凡我士民,無詐無虞,永登仁壽域,長享太平春。欽此!
○示東王詔
照得天下貪官﹐甚於強盜﹐衙門酷吏﹐無異虎狼。皆由人君之不德﹐遠君子而親小人﹐賣官鬻爵﹐壓抑賢才﹐以致世風日下﹐上下交征。富貴者諗惡不究﹐貧賤者銜冤莫伸。言之痛心﹐殊堪發指。即以錢糧一事而論﹐近加數倍。三十年前之糧﹐免而復征。民之財盡矣﹐民之苦極矣。我等仁人義士﹐觸目傷心。故將各府州縣之賊官狼吏﹐盡行除滅﹐以救民於水火之中。刻下大兵雲集廣西﹐已定湘鄂二省﹐以及江西江南一帶﹐不得不先行曉諭。凡我百姓兄弟﹐不必驚慌。農工商賈﹐各安生業。富貴者須備辦糧食助我兵餉﹐多寡數目﹐親自報明﹐各給回借券﹐以憑日後清償。爾等如有勇力者﹐智謀者﹐宜同心協力共襄義舉。俟太平之日﹐各予榮封。各府州縣官員﹐逆吾者斬﹐順吾者生。懼事之員﹐著先赴還原籍﹐聽候他日起用。其余豺狼差役﹐概行剿除﹐懸首示眾。恐有流賊土匪﹐藉端滋事。準爾等指名投稟﹐俾加懲治。倘有鄉民敢助清官為虐﹐以敵吾之士卒者﹐無論各府州縣村鎮﹐天兵所到﹐必予誅夷。凜之﹐慎之﹐毋違﹐特示﹗
○誓師檄文
照得宅中圖大﹐萬古嚴夷夏之防﹔伐暴救民﹐三王創征誅之局。是以南巢放主﹐十一征望慰雲霓﹕東渡誓師﹐三千人威揚貔虎。帝子逐函關之鹿﹐五年而誅項滅秦﹐真人非白水之龍﹔四載而剪新復漢。其所以旌旗甫建﹐豪傑歸心﹐旄鉞一麾﹐黔黎稽首者﹐要惟子民憔悴﹐時雨降而涸轍立蘇﹐戎馬經而秋毫無犯也。某也生逢末世﹐念切時艱。俯仰五千年帝王興廢之機﹐縱橫四萬裡民物悲歌之數﹐今來古往﹐功名實為氣運所關﹐亂極治生﹐元位常與英雄相屬。識時稱俊傑﹐可見事在人為。得位屬興王﹐居然命由天受。況朱氏之統緒已絕﹐白山之胡虜代興。等劉淵、石勒之梟雄﹐攘奪神器﹐本耶律、完顏之種類﹐流毒中原。幽厲之殘暴相形﹐六七傳如故﹐漢唐之衣冠已渺﹐二百載於茲。律以蠻夷猾夏之常刑﹐詎惜涿鹿、版泉之義舉。而且上下交征利﹐黃白通宦海之要津。左右皆曰賢﹐標榜開名場之捷徑。既富何憂不貴﹐佐貳可捐﹐守命可捐﹐府道亦可捐。得財詎計妨民﹐田畝有稅﹐關市有稅﹐山林亦有稅。以故貂冠蟒玉﹐本出市井牙儈之徒﹐虎噬狼貪﹐靡顧老稚顛連之苦。二月絲而八月粟﹐以剝盡民脂民膏﹐朝食四而暮食三﹐徒苦著愚夫愚婦。囹圄本平民苦海﹐貪官視若銅關。獻斟豈修士良規﹐污吏藉為金穴。外引土豪為心腹﹐覆雨翻雲。內聯權貴為爪牙﹐捕風捉日。腰囊既滿﹐命盜之案亦冰銷。藜藿難充﹐乾餱之愆皆決案。一事動傾中人之產﹐萬石難填巨海之冤。婦嘆童呼﹐悲聲載道﹐酷刑厚斂﹐怨氣沖天。蝗蟲與水火薦臻﹐原為昏君示警﹐疫病繼幹戈而起﹐益增黎庶受殃。陽托賑饑團練之名﹐陰圖猾吏升官之便。帑藏既竭﹐藉可苛斂民財。軍政不修﹐徒示募招鄉勇。驅農工以冒鋒鏑﹐隻見暴骨疆場。勒土紳以助軍糈﹐誰憐委身溝壑﹗水益深而火益熱﹐雖秦隋之虐政何以加之﹗剝之極即復之機。知戎狄之末祚已將斬矣。
某也下顧人事,上觀天時,慨想前徽,自雄身世。謹五夜馨香之祝,未知天意!何心憫四海陷溺之人,殊覺袖難束手。用是徵兵粵海,振旅湖湘。鵝鸛軍臨,勢如破竹,貔貅隊肅,勝可探囊。若念萬騎追風,山鳴谷應,千旗耀日,波委雲移。倘非渙汗魚頒,難免閻閭震懾。為此戒我軍士,諭爾居民。順天而興仁義之師,原非以暴易暴。指日而奏承平之績,願其各田爾田。毋望烽燧而驚移,毋蠹室家而遷徙。毋聽謠言而惶恐,毋恃強悍而抗違。妖官必誅,衙必誅,余外皆為赤子,姦淫者斬,擄掠者斬。惟期不負蒼生。雖或簞食壺漿,本出爾民之困苦。若夫子女玉帛,詎羈我輩之雄心。誓將迅掃妖氛,為億萬姓生靈吐氣。佇見澄清區宇,復千百年中夏丕基。共仰聞之,毋違,此檄!
☆石達開○檄告招賢文
為招集賢才﹐興漢滅滿﹐以伸大義事。照得胡虜腥膻﹐豈容長污漢家之土﹐人民敵愾﹐何勿盡洗夷塵之羞。慨自朱家之大綱不振﹐白山之小醜無良。三桂求援以揖外盜﹐八旗乘舋以入中邦。遂爾竊據我土地﹐毀亂我冠裳﹐改易我制服﹐敗壞我倫常﹐削發□須﹐污我堯舜禹湯之貌﹐賣官鬻爵﹐屈我伊周孔孟之徒。逼堂堂大國之英雄豪傑﹐俯首而拜夷人為君。合赫赫中原之子女玉帛﹐腆顏而惟胡虜是貢。為恥已甚﹐流禍無窮﹗有人氣者﹐理應切齒﹐懷公憤者﹐益當痛心。茲幸我真主代天除暴﹐翼王伐罪救民。求賢若渴﹐待士如賓。凡多才多藝之儔﹐乃文乃武之侶﹐斷不吝惜爵賞﹐從未埋沒賢才。倘使兵卒盡力﹐何懼韃子難誅﹗江南騰有王氣﹐浙東豈無名賢。我國適當戊午之年﹐光復浙省。爾庶士夙抱未伸之志﹐曷出茅廬。
為此特行曉諭﹐仰爾士民一體共知。拱手事夷﹐是吾恥也。甘心忘漢﹐於心安乎﹖文天祥決不降虜﹐岳武穆誓必誅金。前哲堪羨﹐後輩當興。從此龍起南陽﹐共挽紅羊之劫﹐定教鹿逐北虜﹐驚散赤狗之群。綏我士子﹐驅彼旗丁。胡妖既洗夫閩浙﹐義師再搗夫幽燕。又況爾省素稱勝地﹐代產名流。三江毓秀﹐八川佑靈。我愧無能﹐未興雕龍於八鬥。人當有待﹐盍慶司馬之三升。請抒宏願﹐援救蒼生。天下事苟可有為,個中人又何疑焉?若復甘心自棄,裹足不前,試思臣事胡種,何以對我漢人?倘其恢復舊業,大丈夫共快鼎革之心﹔勉建新猷,小將軍敢殲咸豐之首。吳越王尚有生氣,錢塘江不屈死虜。勳業壯河山之色,豈不休哉﹔姓名爭史冊之光,何其盛也!特此布告,咸使聞知。
☆林彩紅○諭青巖檄文
天朝九門御林開朝勛臣殿前忠誠一百六十二天將林﹐為勸諭四民﹐急散團練﹐速即投誠﹐以保身家事。照得亂極思治﹐順撫逆誅﹐理固然也。緣爾浙省﹐經我侍王雄千歲﹐自去年克取。爾民均皆向化傾心﹐共立版圖。各郡邑已委大員鎮守﹐招徠安撫﹐民皆耕讀如恆共樂堯天。到處秋毫無犯。爾東邑小縣﹐何得誤聽謠言﹐信妖蠱惑﹐甘心去正歸邪﹐膽敢扶老攜幼﹐躲避珊琳。各都團練壯丁﹐糾眾拒敵。以七尺身軀﹐抗數十萬之王師。竟不思父母乳哺之恩未報﹐兒女教養之事未了。一旦持戈而秉幡﹐頓作刀頭之鬼﹐豈非誤信妖言﹐招敗家喪命之禍哉﹗
本天將恭承旨命﹐領兵出京﹐原欲掃盪四方之醜類﹐安撫淳良之百姓。於今春師抵爾省﹐蒙我侍王雄千歲﹐派令進征﹐欲復台溫而通處仙﹐取寧波以靖浙地。豈知雲縉小邑﹐妖心不足﹐膽敢結連匪眾﹐強抗王師。本天將一鼓誅滅凈盡﹐諒爾民共見共聞。今欲直取台溫﹐與爾民共躋仁壽。國恩浩大﹐王師若霖。爾青巖區區小寨﹐焉能抗拒天兵乎﹖本天將懷念爾民﹐久向天朝﹐蓄發二載﹐不肯重加荼毒。聞爾民略有漏網殘妖﹐故令本部士卒前來掃盪﹐以分民憂。與爾民無幹無涉。王師臨境之日﹐但願鄉員士庶﹐壺漿以迎。倘有糾眾聚黨﹐潛藏青巖穴內。壯者持幡抗敵﹐斬一丈而屍橫遍野﹐血流成河﹐老弱奮力嘶喊﹐誅一處而室家罄空﹐雞犬受戮。獨不思團練可以保家﹐團練即所以敗家。貪圖六七品之軍功﹐拗棄億萬人之性命。可憐父子離散﹐劬勞之恩難以報。尤甚夫妻拋棄,魚水之情即時休。本天將體天父好生之德,天兄救世之心,天王愛民之念,侍王撫恤之情,有不忍不教而誅者。為此特行勸諭,仰爾各鄉員士庶人等一體知悉,務宜急散團練,痛改前非。勿以當妖為榮,勿以團練為事。照依舊規,請令設局投誠,捐糧納貢輸餉,安業如常,貿易相依。有智勇過人之輩,投營立功,共圖大業,封妻蔭子,可謂棄暗投明之豪傑。其餘百姓,歸家樂業,各安本分。春祈秋報,以保身家,永享昇平之真福。倘仍執迷不悟,甘心從妖,本天將再興大師,將爾等盡行剿洗,玉石俱焚。那時悔何及矣!
自諭之後﹐投誠之日﹐倘不法官兵﹐下鄉姦淫擄掠﹐無端焚燒者﹐準爾民捆送卡員﹐按依天法﹐輕則枷號杖責﹐重則梟首遊營。本天將言出法隨﹐決不寬恕。爾四民各宜凜遵﹐咸使知聞﹐切切此諭﹗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國壬戌十二年十一月。
☆錢江○上天王策
伏維天王首事之初﹐笄發易服﹐欲變中國二百年胡虜之制﹐籌謀遠大﹐創業非常﹐知不以武昌為止足之地也明矣。今日之舉。有進無退。區區武昌﹐守亦亡﹐不守亦亡。與其坐而待亡﹐孰若進而猶冀其不亡。不乘此時長驅北上﹐徒苟安目前﹐懈怠軍心﹐誠無謂也。清初吳三桂起兵之時﹐不數月而南六省皆陷。地廣人眾﹐自謂稱雄。然遣將四出﹐不出湖南一步。擾攘十余年﹐終底滅亡。前車其可鑒也。或謂武昌襟帶長江﹐控汴樑而引湘鄂﹐握險自固。然後間道出奇﹐以一軍出秦川﹐定長安﹐擾彼關外﹔以一軍驅夔慶取成都﹐定四川﹐以為基業。不知秦隴四塞﹐地錯邊鄙﹐人悍物嗇﹐糧食艱難。且重關疊險﹐縱我攻必克亦必大費兵力﹐勞而無功﹐固貽後悔﹐得不償失﹐亦棄前功。況削其肢爪﹐究不若動腹心之為癒也。以江愚昧﹐不如舍西而東。金陵、建業,皆帝王建都之所。淮泗汴梁,實真人龍起之方。宜先取金陵以為基本,次取開封以為犄角,終出濟南以圖進取。握齊魯之運河,可以坐困通倉之食,截南北之郵傳,可以牽制異族勤王之師。然後約我老萬,以攻梁廈,檄我丹山,以攻溫處。所過則秋毫無犯,所至則結納賢良。而民有不完發易服,簞食壺漿以迎者,江未之信也。南京陷,則江東得渡,豐沛陷,則青兗得進,山東定則燕京戒嚴。糧漕困於內,漢心離於外,孟子所謂不嗜殺人者能一之,正此時也。
今日之事﹐勢成騎虎。萬一頹惰﹐轉致蹉跎。成敗之機﹐間不容發。我軍遠離鄉井﹐志切從龍。聞進則同心同力﹐踴躍爭先﹐聞退則畏首畏尾﹐存亡莫保。渡河而後﹐無復作南還之望者﹐皆欲立功名﹐復漢祚﹐誓九死以垂勛﹐不願一生而伏莽也。誠因時而勵之﹐群策群力﹐一可當百﹐萬戰何敢辭﹗時不可失﹐席前之箸﹐江願借而籌之。馬上之策﹐江願指而先之也。俟南京底定之後﹐招集流亡﹐秣厲兵馬﹐扼要南堵﹐揮軍北上﹐左出則趨江北以進戰﹐急則可調淮揚之軍以繼之﹔右出則掘河海以拒敵﹐急則可調開歸之﹐軍以應之。發一軍以突其西﹐乘勝入晉﹐別以一軍沖其東﹐相機定浙。兵不止於一路﹐計必出於萬全。先固江南之根本﹐徐定新造之人心。修我政治﹐宏我規模。外和諸戎﹐內撫百姓﹐則西而秦蜀﹐東而豫粵﹐可傳檄而定。此千載一時之機會也。
自漢迄明﹐天下之變故多矣。分合代興﹐原無定局。晉亂於胡﹐宋亡於元﹐類皆恃彼強橫﹐賺盟中夏。然種族雖異﹐好惡相同。亦不數十年奔還舊部。從未有毀滅禮義之冠裳﹐削棄父母之毛血﹐儀制甚匪﹐官人類畜﹐中土何辜﹐久遭塗辱至如是之甚者也﹗帝王自有真﹐天意果誰屬﹖大任奮興﹐能不勖諸﹗更有期者﹐旌旗所指﹐與民無逆﹐提劍號召﹐是漢即從。使知今日之舉﹐並非無名之師。仍知中國之為華﹐不肯終變於戎狄。王者發軔,彰明較著,陣堂旗正,不必秘詐。軍行令肅,所至則歸。彼縱有滿洲、蒙古殫精竭慮之臣,吉林、索倫精騎善射之將,雖欲不望風投順,我百姓其許之乎?方今天下以利為治,上下交征,風俗之壞,斯已極矣。亡國為奴,慘受桎梏人心之憤,亦已久矣。納賄遺民,靦然民上。縉紳之途,亦已污矣。磅薄鬱積之氣,久而必伸,有王者起,孰不夫其舊染之污,拭目而觀其新命之鼎哉?
布置條度﹐此其大略也。欲成基業﹐願勿他圖。夫草茅崛起﹐締造艱難﹐必先有包括之心﹐寓乎宇宙﹐而後有旋乾轉坤之力。知民之為貴﹐得民則興﹐知賢之為寶﹐求賢則治。如漢高祖之恢宏大度﹐如明太祖之夙夜精勤。一旦天人應合﹐順時而動﹐事機之來﹐莫可言喻。否則分兵而西﹐武昌固不能久守﹐且我之勢力一渙﹐即彼之勢力復充。久而久之﹐大勢一去﹐不能復振﹐噬臍之悔﹐誠非吾屬所忍言者矣。茲透觀大勢﹐力審機宜﹐謹就管見所及﹐擬定興王策十有二條﹐伏乞采擇施行。
一、方今中國大勢﹐燕京如首﹐江浙如心腹﹐川陝閩粵如手足。斷其手足﹐則人尚可活。若取江南而隨椎其腹心﹐一由江淮進山東﹐會取北京﹐以斷其首。待北京既定﹐何憂川陝不服。
二、我國新造﹐患在財政不充﹐而關稅未能遽設。當於已定之初﹐在商場略議加抽﹐任其保護。於商業每兩征抽一厘﹐名曰厘金。取之甚微﹐商民又得其保護﹐何樂不從。而我積少成多﹐即成巨款。但宜節制﹐不宜勒濫苛民。
三、自滿清道光以來﹐各國交通﹐商務大進。商務盛﹐即為富國之本。能富即能強。宜與各國更始立約通商﹐互派使臣﹐保護其本國商場。以中國地大物博。如能逐漸推廣﹐三十年內可以富甲天下矣。
四、我軍既以財政為患,當於圜法講求。今我國尚未與各國通商,可以限制各國銀元入口。即所定之地,不准清國銀元通用。如此,商民必以為不便。然後我可鑄銀與商民易之。易彼銀而鑄我銀,我可權宜以五六成銀色鼓鑄。凡銀不論高低,只求上下流通,一律准用。富戶以我不用清銀,必來交換。即可由一千萬鑄至二千萬,夾佩紙幣,則三千萬可立就矣。
五、百官制度﹐宜分等級。官位自官位﹐爵典自爵典。天王既加封各王﹐已不能更改。當於官位分開權限以重軍政。使王公以下之謀臣勇將﹐免抑制而能施展。誠以凡事論才不論貴﹐即各國親王亦不能盡居高位掌大權也。
六、將來天下大勢﹐必趨重海權。今後若中國大定﹐仍當建都江南﹐據江河之險﹐盛備舟師﹐即可呼吸各行省﹐四面接應﹐自不至有扦格之虞。
七、我國起事以來﹐戰爭未已﹐不暇修理制度。今宜開科取士﹐增選文才﹐使各獻所長﹐因事制宜﹐以定國制而待采行。
八、滿清連戰皆敗﹐將來恐借外人之力以戕害漢人﹐為自保大位之計。前既與各國更始立約通商﹐則自當優待旅華外人﹐以示天下一家﹐以杜彼姦謀。
九、我軍連戰雖勝﹐恐亦不免憊疲。今雄兵近二百萬﹐宜加以訓練﹐分為五班。待定江南之後﹐以兩班北伐﹐以一班下閩浙﹐留兩班駐守三江﹐輪流替換﹐免疲兵力﹐以為久戰之計。
十、中國膏腴土地﹐荒棄自多。宜墾荒地為公產。仿上古寓兵於農﹐或為屯田之法﹐按時訓練。則兵力固充﹐即餉源亦不絕矣。
十一、中國人數雖多﹐而女子全然無用。宜增開女學﹐或設為女科女官﹐以示鼓勵。盡去纏足之風﹐而進以須眉之氣。男女一律有用﹐則國欲不強不得也。
十二、礦源出於地利﹐惟中國最盛焉。滿洲除川滇銅礦之外﹐未有開采。我宜頒諭國中﹐一律采掘﹐以收地利。國課既增﹐民財日進。然欲興礦務﹐當仿各國創行鐵路﹐以便轉運﹐且為興商計﹐利莫大焉。
以上管見﹐隻其大略。余外相機而定。滿清以殘酷﹐我以仁慈。滿清專用宗室私人﹐我以大同平等,力反其弊。興王之道,盡於是矣。願大王留意焉。
☆黃畹○上逢天義劉大人稟
蘇福省儒士黃畹謹稟﹐九門御林開朝王宗總理蘇福省民務逢天義劉大人閣下﹕敬稟者﹐畹抱病匝月﹐疏於趨謁﹐眷懷負疚﹐罪何可言﹗竊以畹承大人推轂以來﹐無日不以兢惕持躬﹐以期尚副厚望﹐下濟窮黎為念。伏枕籌思﹐急於報效。邇聞天兵克杭﹐額手歡慶﹐以為自此襟蘇帶浙﹐力爭中原﹐劃江之勢成矣。然兩省自遭兵燹之後﹐民力凋敝﹐元氣已傷﹐尤賴十年休養﹐十年生息﹐殷勤撫字﹐惟為尚者加之意耳。今畹之老母山妻﹐弱息稚胤﹐盡已遷徙至裡。從茲托庇宇下﹐實望栽培而噓噢之。
滬中風景雖未甚決裂﹐而民情惶懼﹐有刻無可安之勢。菁兵駐守在城者﹐僅有八千﹐皆系倉猝招募﹐素未習練行陳。所恃者洋人耳。洋人以天兵之至﹐阻礙通商大局﹐有必戰之志﹐無議和之說。今議法邦守城﹐英邦御野﹐各行洋商﹐各出一人﹐藉以保衛身家﹐如中國之團練。西北各城外﹐皆掘濠溝﹐築土城﹐洋涇濱一帶﹐皆樹木柵。夷場設有會防總局。海舶所到﹐洋秈不下數百萬石。英法兵士﹐比日從香港至者﹐約有四千余。聞又復絡繹而至。兵餉可謂精足﹐防御可謂周密。英法公使巴學禮﹐水軍提督巴克﹐從輸舶前詣天京﹐請諸大臣轉奏天王﹐無加兵於滬。而天王睿衷未可﹐諸大臣謂﹕無論前日百裡之約﹐不能從命﹐即今日加滬之兵﹐亦必速至﹐取天下豈能顧通商大局。況中外肯和﹐則通商之局亦無所窒礙。巴公使不悅而去﹐因此欲戰之意以決。畹密察洋人之意﹐無侵其疆﹐即可按卒不動﹐非真欲與我為難也。則我何不可以舍之﹖
說者謂洋人所恃者槍炮耳。然炮僅能及遠,槍隊整則能勝。苟有敢死之士,突入其間,令掣其肘,則隊伍忽亂,而槍不及發伙,器雖精亦何所用。不知兵危道也,能百勝而不可一敗。英法歐洲之雄邦也,寧萬死以洗一恥。夫用兵之道,當捨堅而攻瑕,避鋒而挫弊。與我爭天下者菁也,而非英法也。於今天下未寧,方將經略中原。中原之疆土,十僅克復二三。所欲資兵力者甚多。則我之待夷,寧和而毋戰,不宜輕失外援,以啟邊釁。雖王者之政,攘斥四夷,而洋人通商於此,自澳門粵東至今,已三百餘年。尚海尤為其根本重地。恐未易一旦徙其足跡,諺云:「知彼知己,百戰百勝。」高祖之於項羽,知其輕用其鋒也,故忍而不發,養其荃鋒,以待其斃。今者洋人調兵籌餉,悉力壹心。其氣方張其鋒甚銳。若我兵侵伐其界,豈肯即成和約,而驟然罷兵。若夷人戰而敗,必思報復。或幸而勝,則我與洋人前日之惠,委諸草莽。
然則﹐尚海必不可取乎﹖曰﹕“非也。”畹請謹獻其策曰﹕“明告而嚴討之﹐陽舍而陰攻之﹐徐以圖之﹐緩以困之。天朝恢復舊物﹐尺土彈丸﹐莫非我有﹐豈有尚海片隅﹐獨外生成。無他﹐以洋人在﹐故緩之耳。乃洋人猶不感激天恩﹐罔知報稱。今忽為困獸之門﹐□狗之噬﹐是誠何心﹖則莫若忠王移文於英法二邦領事﹐謂尚海一隅﹐為貴邦通商重地﹐是以自去年至今﹐未嘗侵及。非度外置之也。誠欲中外和好﹐無失懷柔之至意。而漏網殘妖﹐募兵斂餉﹐恆與我為難。是則﹐彼如狡兔﹐以桂邦為一窟也。桂邦凡遇兩國相爭﹐例不相助。茲者何以袒﹖菁豈菁則可以興入寇之師﹐而我則不能整進征之旅耶﹖苟桂邦肯驅而遠之﹐荃為通商境界﹐則我可以不煩一兵﹐不折一矢﹐相安如故。但遣一介行人﹐通問好足矣。黎庶無相擾之虞﹐商賈有如歸之樂。是桂邦之大有造於士民也。否則﹐兩國相爭﹐勢必焚戮。在貴邦固無傷﹐而子民之受害罹苦者必不少。夫我之至滬﹐於貴邦通商大局﹐實無所關。所欲問罪致討者,惟此殘妖餘孽,釜底遊魂耳。在貴邦亦何重乎此,而必欲助之?此敝國所未解也。書至,宜有以覆我。如此明白曉諭,洋人必有變通之法在其間矣。即或不然,我亦有辭於彼矣。彼氣已衰,我怒甚烈,畹所謂明告而嚴討之者此也。
洋人之兵﹐皆從各處調集﹐其勢能暫而不能久。其兵一人﹐月給三十金﹐費過我兵十倍﹐則餉必久而難繼。今其氣壯志盛之時﹐惟知前進﹐皆念不及此。我亦勿復驟犯﹐而轉用兵於他所﹐或其鄰邑﹐緩以時日。有若舍而去之之意。則洋人必以為我懾其威而退﹐其守必怠﹐其備必撤。然後令我兵佯作居民﹐若為事平而仍遷至滬者。得至洋涇濱賃屋潛住﹐密約日期﹐同時合舉。我之大眾﹐夤夜疾趨﹐刻期大集﹐內應之人﹐四面縱伙﹐聲東擊西。此謂欲擒先縱﹐欲急姑緩。待其懈而擊之﹐無不勝者。畹所謂陽舍而陰攻者此也。
江蘇荃省所當急欲用兵者﹐非獨海陬一隅也。近在肘腋﹐與我共有長江者﹐鎮江也。鎮江與江北諸州王壤毗連﹐形勢相為聯絡。我今用兵﹐當由劉河口以攻崇明﹐遞次及海門如皋通泰四處。彼地兵寡土瘠﹐備御必虛。我取之易如反掌耳。則鎮江自危﹐其勢必孤。鎮江既取﹐而長江獨為我有。自天京以至蘇福﹐水道大通。各處舟舶﹐駛行無阻。其要隘所在﹐可設小北大關﹐以納夷稅﹐藉足國用﹐其利必巨。然後乘銳大舉﹐溯流而上﹐專萃曾兵。聞翼王雄師累萬﹐已由川界而抵兩湖﹐虎視漢湘一帶。菁之曾國藩近患瘡瘍甚劇﹐年衰血虛﹐勢難驟痊。其調度必無人。此進攻之時不可失也。能復安慶﹐克取黃州﹐然後控九江﹐爭漢口﹐與翼王通問﹐合並兵力﹐長驅大進﹐黃河以南﹐非復菁有矣。漢口亦洋人通商之所。我約翼王刻日同取﹐洋人勢必首尾難以兼顧。而尚海之和局必藉以定矣。有不屬我者弗信也。畹所謂徐以圖之者此也。欲取上海﹐必先絕其手足﹐斷其門戶。奉賢、南匯、川沙、金珊其手足也。鬆江寶珊吳淞﹐其門戶也。此數處者,聲氣所由通,貨物所由接濟,帆檣所由出入。今若悉兵以力爭,盡取其地,亦甚易。所難者,吳淞一口,洋人勢必以死守,恐其為我先築炮台,置重兵,而我不能驟得,則當疊出以爭,使各處貨舶不敢入口。而上海百物可立匱。上海素不產米,遠則蘇鄉,近則泗涇、閔港,載運以往。今各鄉皆閉糴,而民食必不支,鄉民皆散,其雞豚諸物必無售處。洋人亦必艱於食物。但相持數月之久,內奸必生。閩粵之民,必乘機起事。強者亂而弱者死,洋人必勢不能禁。環馬場旁甍棟相接者,必付一炬。洋人雖曰能守,亦必捨之去矣。畹所謂緩以困之者此也。是則上海非真不可取也。
而畹終以和之之說進者﹐誠有見於天下大局所關也。請更申其說﹐幸勿以為罪而加誅焉﹐則敢畢其所言矣。畹仰觀乾象﹐見天市垣中﹐其氣尚旺﹐洋人通商中土﹐或尚有二三十年之久。然天道遠而難信﹐不若人事近而可憑。洋人自入中土﹐用兵未嘗少挫。始索五口通商﹐後求內地貿易。江漢腹地﹐盡設埠頭。險隘之區﹐已與我共。是已易客而為主﹐變勞而為逸。退步則有香港印度。苟其一旦失利於上海﹐則必以為大辱﹐必當厲兵束甲﹐駕帆駛舶﹐由長江而抵天京。一則自漢口而通訊妖黨﹐勢必與曾兵合攻互戰﹐直趨蕪湖。何則﹖洋人與清締結已久。故津門之役﹐尚欲議和。而我國與彼恩威未布﹐不足以結其心。一敗之後﹐稱兵反噬。勢所必然。是我雖得志於上海﹐而於力爭尚遊之大局﹐反有所阻。此畹所不取也。說者謂﹕“如是言之﹐洋人之在寧波與在上海無以異也﹐何以寧波則拱手而讓﹐上海則舉兵而爭﹖”蓋以寧波貨物少﹐而貿易稀﹐上海則荃局皆在﹐所系甚重。然洋人自守夷場﹐亦已足矣﹐何必保城﹖不知彼與我性情未相浹﹐恩信未相孚。倘聽我兵入城﹐而居高臨下﹐開炮俯轟﹐則勢可立□□。唇亡齒寒﹐深足為慮。此所以必力爭也。況寧波因籌餉之艱,遂以罷兵,非真欲讓也。
說者又謂﹕如是言之﹐凡有洋人通商之處﹐我兵必不可取乎﹖何以見王師攻必克﹐戰必勝之威﹖矧洋人自通商中土而來﹐欺凌我民人﹐藐視我儒士﹐其性外剛狠而內陰鷙﹐桀驁難馴﹐隔閡不仁。今藉我銳氣﹐聚而殲旃﹐庶可以泄眾憤而張國威。不知事固有先其所急而後其所緩者。昔曹操先並袁紹而後取劉表﹐以成鼎足之勢。明太祖先攻陳友諒而後克張士誠﹐遂以混一宇內。方其時﹐表與操勢固相遠﹐而士誠地處逼近﹐似宜先除。而明祖以為士誠自守庸材不足為慮﹐友諒雄姿跋扈﹐誠恐伐張而陳躡其後也。今洋人特知自守﹐決不遠出一步。曾國藩之踞安慶﹐乃真心腹大患耳。夷人之性﹐尚勢而重利﹐趨盛而避衰。我苟姑置不問﹐用兵上遊﹐一二年間﹐盪滌腥穢﹐奠安區宇﹐削平僭偽﹐則洋人必稽首稱臣﹐願世為屏藩而罔敢貳心。夫王政隆而四夷賓﹐大道昌而異學息。洋人之來﹐亦中國之衰氣有以召之。今真聖主馭世﹐陽光普照﹐群陰潛消﹐即其教士睹我王度﹐亦真知天王為上帝第二子﹐奉天伐暴﹐無有異說。蓋大者遠者既得﹐而小者近者自克舉矣。此用兵先後之道也。
至於圍攻上海﹐當先為籌及者﹐亦有三﹕一曰結援﹐一曰散眾﹐一曰儲貨。上海遊民﹐不知凡幾﹐而粵東寧波之人尤多﹐遊手好閒﹐喜於滋事。城外合圍﹐勢必無處奔避﹐而生機將絕﹐殺機必起。得一人以糾結之﹐可作內應之資。洋行中粵東人食力者不少。其心未嘗甘於為役。可以遍布謠言﹐謂粵東人必盡起而應我﹐食物中已預蓄毒矣。使洋人疑而自防﹐粵人危而不安。則變必內生。黃浦中花民海艘﹐不下千余﹐皆有槍炮。勢急情蹙﹐亦足與我亡命死抗。不若令其齊出吳淞﹐藉以解散其勢。我蘇所資者尚海貨物為多。一旦困阻﹐則沈遼閩粵之商舶﹐必至失業。今出示令其暫至白茆、劉河兩處,輕稅招徠,不必查驗。□之以信,結之以惠,則來者必盛。店舖不至空虛,而上海市面必然渙散。洋人所得者亦微矣。
畹嘗欲以此意尚達忠王﹐特以陳之而未有路。今恭聞忠王瑞駕在蘇﹐思欲晉謁。以發尚短﹐未敢輕入。故於大人之前﹐略盡區區﹐幸垂鑒察。如蒙許可﹐可以尚呈者﹐請以為言。特此恭請詠安﹐伏維雅鑒不宣。畹謹稟。
惟恐混冒影射﹐故暫刻圖記﹐以杜弊端。未識可用否﹖伏乞訓示﹗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國辛酉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。
☆吳容寬○詔書蓋璽頒行論
今天中國之良民﹐皆我天父之子女也。乃自狗韃霸佔中國﹐而中國之良民﹐多變而為妖﹐多助妖為虐者何也﹖蓋狗韃以妖言胡語﹐迷惑中國之男女既久﹐而中國之男女又被其迷惑而不悟耳。噫嘻此二百年中﹐我中國之良民﹐不且投其羅網而不知﹐受其脅制而不覺乎﹖是苟無開之使明﹐疏之使通者﹐烏乎可﹗茲我天王口為天口﹐言為天言﹐詔書頒發﹐天下咸知。繼自今九州萬郭﹐莫不知今是而昨非﹐悉洗心而革面﹐共同讚美天父天兄之權能﹐而皆真心悔罪﹐修好練真﹐以為天父子女矣。且金璽書頒﹐妖魔路絕﹐而天下萬郭萬代﹐永遠同行上帝真道矣。於是元首明﹐股肱長﹐貢獒獻雉﹐航海梯珊﹐莫敢不來享﹐莫敢不來王﹗
☆黃從善○詔書蓋璽頒行論
一人首出﹐首從修文﹐萬郭來朝﹐尤須通字。恭逢真主御世﹐奠定天京﹐革故鼎新﹐莫不來王來享﹔斬邪留正﹐莫不同德同心。當此之時﹐固常立成簡冊﹐垂文字於千秋﹐造就編章﹐仰規模於萬世。所以左史記言﹐右史記動﹐日用常行﹐皆為斯民法則﹐舖張揚勵﹐轉成兆姓范圍。況乎革面洗心﹐日新月異﹐妖言不得出﹐真道自大行﹐則天王詔書﹐蓋璽頒行天下也﹐豈不亟哉﹗
☆魯一同○檄鳳穎淮徐滁泗宿海八府屬文(代作)
狂寇稽天討之日久矣!自正月以來,兩省不戒,蔓延江北,維揚士庶,怵於邪說,開門揖盜,坐受殘辱。皇上赫然震怒,大軍徂征,毀其土壕,燒脅其船隻,從而來歸者,日以千計。賊勢窮蹙,嬰城自守。節鎮大臣,方為百全之謀,環攻而待其斃。乃三月中旬,有賊數千,豕突江浦,蜂擁六合。六合義民,操白梃而踣之,殺賊千餘,燒船數百。賊負殘創,掠滁徐,走鳳宿。此皆驚喪之餘孽,迸散之丑徒,非有器械之堅利旗隊之整肅也。然而清流之險不守,臨淮之關不閉,俾賊遊魂假息,蕩漾中土。夫徐方古多英傑,鳳穎風氣勁快,豈今昔之勢殊,而勇怯之情異與?備預不素,而久安之民易搖,聯絡不堅,而自孤之心多危也。
棠泗產也﹐官於淮楚。南當廣陵之沖﹐西承洪澤之委﹐地散民龐﹐眾情岌岌。待罪三月﹐幸不辱命。每當簡眾誓師﹐聽江介之悲風﹐望淮西之烽火﹐何嘗不按劍沖冠﹐撫膺流涕。嗟夫﹗猘犬狂噬﹐久而自斃﹐天厚其毒﹐於斯極矣﹗淮右吾桑梓﹐緣河盡股肱﹐綿地千里﹐二瀆如帶﹐形勢都要﹐遮蔽中原。齊乃心力﹐何寇不殄。守乃險隘﹐何鋒不遏。至於賊情﹐可得而言。夫賊無征調之繁﹐無文法之密﹐行無紀律﹐居無部次﹐千里不齎糧﹐發掘虜掠﹐去則委棄﹐走如飄風﹐聚如虻蟻﹐此其所長也。至於兩陣相敵﹐炮火齊發﹐則賊之籐牌布障不可當也。平原善地﹐戈矛進退﹐則賊之短刀竹竿不能支也。馬步並進﹐更番休息﹐賊之芒履赤足﹐不能敵也。村堡自守﹐野無所掠﹐賊之饑困不能給也。連城犄角﹐遠近相救﹐賊之徒眾不能應也。由是言之﹐賊之長在剽疾﹐遇堅則退。賊之情在恫喝﹐能忍則全。豈有八屬義眾﹐不及六合一隅之民﹐千里維城﹐竟無六合一戰之效﹗竊為士大夫羞之﹗敬陳約言﹐各勉忠義。
一、約心。有惟恐見賊之心,賊斯至矣。有惟恐不見賊之心,賊斯去矣。譬如十人同居密室,忽疑鬼至,則左右皆鬼矣。使十人操戈而逐鬼,則無鬼矣。奉約八屬官紳軍民,各自磨礪,時存恐不見賊之心,膽氣自倍。賊有不來,來則殲旃。
一、約耳。聞急報而不驚恐﹐以驚我眾也。聞捷音而不喜﹐恐以懈吾志也。其言自賊中來者﹐安知非妄語﹐其言不自賊中來者﹐安知非妄傳﹐奉約八屬官紳軍民﹐塞耳不聞﹐以止煽惑。
一、約足。足用之立﹐奈何乎徒行﹗足用之進﹐奈何乎徒退﹗能行而不能立﹐終無立足之地矣﹔能退而不能進﹐終無可退之地矣。奉約八屬官紳軍民﹐思進有不死﹐而退無十全﹐何必紛紛遷徙﹐自陷危亡為﹖
一、約力。人各用其力﹐則勇生﹐一人倡而眾人從﹐則勇生﹐知眾進之不能俱死﹐則勇生。奉約八屬官紳軍民﹐齊心同奮﹐如左右手﹐則前無強寇矣。
一、約財。窖金藏幣﹐為盜守也﹔裹囊負橐﹐為盜醜也。盜不有之﹐人得而有之矣。下智守財﹐散十之一。中智守財﹐散三之一。上智守財﹐全散之。十之一者﹐可以守﹔三之一者﹐可以戰﹔全散者﹐百戰而百勝。奉約八屬殷富之家﹐散財養士﹐以衛厚資。
一、約官民。官非民何衛﹐民非官何與衛。棄其民而思苟免者﹐是匹夫也。出城一步﹐童子制其命矣。棄其官而思逃亡者﹐是鳥散也。出鄉一步﹐豺狼食其肉矣。奉約八屬官民﹐相愛相結﹐如父兄子弟。雖有黠寇﹐不敢正視。
一、約城鎮。城鎮之民﹐主客各半﹐其情必貳。貳者﹐盜之乘也。客財多浮﹐思卷而趨。主人弗恤﹐與客齟齬。雖有秦越之人﹐不親於盜賊乎﹖雖有仇隙之家﹐不恩於盜賊乎﹖奉約八屬城鎮之人﹐破除彼此之懷﹐庶得同舟之濟。
一、約鄉野。小村並大村﹐塹而守之﹐小堡並大堡﹐塹而守之﹐五里一小聚﹐十里一大聚。聚少百家﹐多及千戶﹐畫獲於野﹐暮藏於室﹐丁壯處外﹐婦子處內。警至鳴鼓﹐連聚畢集。不集者罰。聚必有長﹐苦樂必均﹐饑寒必恤,出入必察,恩分相得。賊之散而之鄉,必非大眾也。四面而攻之,無噍類矣。
以上八約備矣。尤有請者﹐國家休養二百年﹐朝廷旰食近三載﹐自粵賊踞桂管﹐破湖湘﹐走九江﹐下皖桐﹐陷金陵﹐虜維揚﹐前後興師十萬﹐屢經創艾﹐而其烽未□□者﹐節鎮有追剿之師﹐郡縣無堵截之力。逐西則走東﹐攻南則竄北。犄角之勢未備﹐而守令之權散也。計賊大眾﹐不過數千﹐並其裹脅﹐不過數萬。總其數不能敵一大縣。江寧分其一﹐鎮江分其一﹐揚州分其一﹐臨淮又分其一。其勢已散﹐力已孤。今向大臣圍金陵﹐戰江南﹐琦大臣圍廣陵﹐戰江北﹐漏而出者﹐僅數千人。誠使郡縣各守其疆﹐連城相應﹐則立時散破。遷延日久﹐滋蔓可憂。棠不自揆﹐敬與守土八屬僚友﹐遙申歃血之約﹐共指天日之誓。賊至一縣﹐四縣應之。賊至一府﹐府屬諸縣應之。其或不應﹐鬼誅神殛。既上不以憂貽君父﹐而下以安其民業﹐流福子孫﹐不亦美乎﹗麥熟急刈麥﹐禾熟急刈禾。殺賊所獲﹐恣取。從我者生﹐背我者死。吳棠謹約。
☆曾國藩○求闕齋記
國藩讀《易》﹐至《臨》而喟然嘆曰﹕剛侵而長矣。至於八月有兇﹐消亦不久也。可畏也哉﹗天地之氣﹐陽至矣﹐則退而生陰﹗陰至矣﹐則進而生陽。一損一益者﹐自然之理也。
物生而有嗜欲﹐好盈而忘闕。是故體安車駕﹐則金輿鏓衡﹐不足於乘﹔目辨五色﹐則黼黻文章﹐不足於服。由是八音繁會﹐不足於耳﹐庶羞珍膳﹐不足於味。窮巷甕牖之夫﹐驟膺金紫﹐物以移其體﹐習以盪其志。向所謂搤腕而不得者﹐漸乃厭鄙而不屑御。旁觀者以為固然﹐不足訾議。故曰﹕“位不期驕﹐祿不期侈。彼為象箸﹐必為玉杯。”積漸之勢然也。而好奇之士﹐巧取曲營﹐不逐眾之所爭﹐獨汲汲於所謂名者﹐道不同﹐不相為謀。或貴富以飽其欲﹐或聲譽以厭其情﹐其於志盈一也。
夫名者﹐先王所以驅一世於軌物也。中人以下﹐蹈道不實﹐於是爵祿以顯馭之﹐名以陰驅之。”使之踐其跡﹐不必明其意。若君子人者﹐深知乎道德之意﹐方懼名之既加﹐則得於內者日浮﹐將恥之矣。而淺者嘩然驚之﹐不亦悲乎﹗
國藩不肖﹐備員東宮之末﹐世之所謂清秩。家承余蔭﹐自王父母以下﹐並康強安順。孟子稱父母俱存﹐兄弟無故﹐抑又過之。洪范曰﹕“凡厥庶民﹐有猷有為有守﹔不協於極﹐不罹於咎﹐女則錫之福。”若國藩者﹐無為無猷而多罹於咎。而或錫之福﹐所謂不稱其服者歟﹖於是名其所居曰求闕齋。凡外至之榮﹐耳目百體之嗜﹐皆使留其缺陷。
禮主減而樂主盈﹐樂不可極。以禮節之。庶以制吾性焉﹐防吾淫焉。若夫令聞廣譽﹐尤造物所靳予者。實至而歸之﹐所取已貪矣。況以無實者攘之乎﹖行非聖人而有完名者﹐殆不能無所矜飾於其間也。吾亦將守吾闕者焉。”
○討粵匪檄
逆賊洪秀全楊秀清稱亂以來﹐於今五年矣。荼毒生靈數百余萬﹐蹂躪州縣五千余里。所過之境﹐船隻無論大小﹐人民無論貧富﹐一概搶掠罄盡﹐寸草不留。其擄入賊中者﹐剝取衣服﹐搜刮銀錢。銀滿五兩而不獻賊者﹐即行斬首。男子日給米一合﹐驅之臨陣向前﹔驅之築城濬濠。婦人日給米一合﹐驅之登陴守夜﹐驅之運米挑煤。婦女而不肯解腳者﹐則立斬其足而示眾婦。船戶而陰謀逃歸者﹐則倒抬其屍以示眾船。粵匪自處於安富尊榮﹐而視我兩湖三江被脅之人﹐曾犬豕牛馬之不若。此其殘忍慘酷﹐凡有血氣者﹐未有聞之而不痛憾者也。
自唐虞三代以來﹐歷世聖人扶持名教﹐敦敘人倫﹗君臣父子﹐上下尊卑﹐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。粵匪竊外夷之緒﹐崇天主之教﹐自其偽君、偽相﹐下逮兵卒賤役﹐皆以兄弟稱之。謂惟天可稱父。此外﹐凡民之父﹐皆兄弟也﹔凡民之母﹐皆姊妹也。農不能自耕以納賦﹐而謂田皆天王之田﹔商不能自賈以取息﹐而謂貨皆天王之貨。士不能誦孔子之經﹐而別有所謂耶穌之說﹐《新約》之書。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﹐詩書典則﹐一旦掃地盪盡﹐此豈獨我大清之變﹐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。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原。凡讀書識字者﹐又烏可袖手安坐﹐不思一為之所也﹖
自古生有功德﹐沒則為神。王道治明﹐神道治幽。雖亂臣賊子﹐窮兇極醜﹐亦往往敬畏神祗。李自成至曲阜﹐不犯聖廟﹔張獻忠至梓潼﹐亦祭文昌。粵匪焚郴州之學宮﹐毀宣聖之木主。十哲兩廡﹐狼藉滿地。嗣是所過郡縣﹐先毀廟宇。即忠臣義士﹐如關帝岳王之凜凜﹐亦皆污其宮室﹐殘其身首。以至佛寺道院﹐城隍社壇﹐無廟不焚﹐無像不滅。斯又鬼神所共憤怒﹐欲一雪此憾於冥冥之中者也。
本部堂奉天子命﹐統帥二萬﹐水陸並進。誓將臥薪嘗膽﹐殄此兇逆﹗救我被擄之船隻﹐拔出被脅之民人。不特舒天子宵旰之勤勞﹐而且慰孔孟人倫之隱痛。不特為百萬生靈報枉殺之仇﹐而且為上下神祗雪被辱之憾。是用傳檄遠近﹐咸使聞知。倘有血性男子﹐號召義旅﹐助我征剿者﹐本部堂引為心腹﹐酌給口糧﹔倘有抱道君子﹐痛天主教之橫行中原﹐赫然奮怒﹐以衛吾道者﹐本部堂禮之幕府﹐待以賓師﹔倘有仗義仁人﹐捐銀助餉者﹐千金以內﹐給予實收部照。千金以上﹐專折奏請優敘﹔倘有久陷賊中﹐自拔來歸﹐殺其頭目﹐以城來降者﹐本部堂收之帳下﹐奏授官爵﹔倘有被脅經年﹐發長數寸﹐臨陣棄械﹐徒手歸誠者﹐一概免死﹐資遣回籍。
在昔漢唐、元、明之末﹐群盜如毛﹐皆由主昏政亂﹐莫能削平。今天子憂勤惕厲﹐敬天恤民。田不加賦﹐戶不抽丁。以列聖深厚之仁﹐討暴虐無賴之賊。無論遲速﹐終歸滅亡。不待智者而明矣。若爾被脅之人﹐甘心從逆﹐抗拒天誅。大兵一壓﹐玉石俱焚﹐亦不能更為分別也。
本部堂德薄能鮮,獨仗忠信二字為行軍之本。上有日月,下有鬼神,明有浩浩長江之水,幽有前此殉難各忠臣烈士之魂,實鑒吾心。咸聽吾言!檄到如律令,無忽!
○原才
風俗之厚薄奚自乎﹖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。民之生﹐庸弱者戢戢皆是也。有一二賢且智者﹐則眾人君之而受命焉﹔尤智者﹐所言尤眾焉。此一二人者之心向義﹐則眾人與之赴義﹔一二人者之心向利﹐則眾人與之赴利。眾人所趨﹐勢之所歸﹐雖有大力﹐莫之敢逆﹗故曰﹕撓萬物者莫疾乎風。風俗之於人之心﹐始乎微而終乎不可御者也。先王之治天下﹐使賢者皆當路﹐其風民皆以義﹔故道一而風俗同。世教既衰﹐所謂一二人者﹐不盡在位﹐彼其心之所向﹐勢不能不騰為口說﹐而播為聲氣。而眾人者﹐勢不能不聽命而蒸為習尚。於是徒黨蔚起﹐而一時之人才出焉。有以仁義倡者﹐其徒黨亦死仁義而不顧﹔有以功利倡者﹐其徒黨亦死功利而不返。水流濕﹐火就燥﹐無言不讎﹐所從來久矣。今之君子之在勢者﹐輒曰天下無才。彼自屍於高明之地﹐不克以己之所向﹐轉移習俗﹐而陶鑄一世之人。而翻謝曰無才。謂之不誣﹐可乎否也﹖十室之邑﹐有好義之士﹐其智足移十人者﹐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。其智足移百人者﹐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。然則﹐轉移習俗﹐而陶鑄一世之人。非特處高明之地者然也﹔凡一命以上﹐皆有責焉者也。有國家者﹐得吾說而存之﹐則將慎擇與共天位之人﹔士大夫得吾說而存之﹐則將惴惴乎謹其心之所向﹐恐一不當而壞風俗﹐賊人才。循是為之﹐數十年之後﹐萬一有收其效者乎﹖非所逆睹已。
○聖哲畫像記
國藩志學不早﹐中歲側身朝列﹐窺竊陳編﹐稍涉先聖、昔賢、魁儒、長者之緒。駑緩多病﹐百無一成。軍旅馳驅﹐益以蕪廢。喪亂未平﹐而吾年將五十矣。往者讀班固《藝文志》及馬氏《經籍考》﹐見其所列書目﹐叢雜猥多。作者姓氏﹐至於不可勝數。或昭昭如日月﹐或湮沒而無聞。及為文淵閣直閣校理﹐每歲二月﹐侍從宣宗皇帝入閣﹐得觀《四庫全書》﹐其富過於前代所藏遠甚。而存目之書數十萬卷﹐尚不在此列。嗚呼﹗何其多也﹗雖有生知之姿﹐累世不能竟其業﹐況其下焉者乎﹖故書籍之浩浩﹐著述者之眾﹐若江海然﹐非一人之腹所能飲盡也﹗要在慎擇焉而已。
余既自度其不逮﹐乃擇古今聖哲三十余人﹐命兒子紀澤圖其遺像﹐都為一卷﹐藏之家塾。後嗣有志讀書﹐取足於此﹐不必馳心博騖﹐而斯文之傳﹐莫大乎是矣﹗昔在漢世﹐若武樑祠﹐魯靈光殿﹐皆圖畫偉人事跡。而《列女傳》亦為畫像﹐感發興起﹐山來已舊。習其器矣﹐進而索其神﹐通其微﹐合其意。心誠求之﹐仁遠乎哉﹗
堯、舜、禹、湯﹐史臣記言而已。至文王拘囚﹐始立文字。演《周易》﹐周孔代興﹐六經炳著﹐斯道備矣。秦漢以來﹐孟子蓋與莊荀並稱。至唐韓氏﹐獨尊異之。而宋之賢者﹐以為可躋之尼山之次﹐崇其書以配《論語》。後之論者﹐莫之能易也。茲以圖於三聖人後云。
左氏傳經﹐多述二周典制。而好稱引奇誕﹐文字燦然﹐浮於質矣。太史公稱莊子之書﹐皆寓言。吾觀子長所為《史記》﹐寓言亦十之六七。班氏閎識孤懷﹐不逮子長遠甚。然經世之典﹐六藝之旨﹔文字之源流﹐幽明之情狀﹔燦然大備。豈與夫鬥筲者爭得失於一先生之前。妹妹而自說者哉﹖
諸葛公當擾攘之世﹐被服儒者﹐從容中道。陸敬輿事多疑之主﹐馭難馴之將﹔燭之以至明﹐將之以至誠﹔譬若馭駑馬﹐登峻阪﹐縱橫險阻﹐而不失其馳﹐何其神也﹗范希文﹐司馬君實遭時差隆﹐然堅卓誠信﹐各有孤詣。以道自持﹐蔚成風俗﹐意量亦甚遠矣。昔劉向稱董仲舒王佐之才﹐伊呂無以加﹐管晏之屬殆不能及。而劉歆以為董子師友所漸﹐曾不能幾乎遊夏。以余觀四賢者﹐雖未逮乎伊呂﹐固將賢於董子。今以類圖之。惜乎不得如劉向父子而論定耳﹗
自朱子表章周子、二程子、張子﹐以為上接孔孟之傳。後世君相師儒﹐篤守其說﹐莫之或易。乾隆中﹐閎儒輩起﹐訓詁博辨﹐度越昔賢﹐別立徽志﹐號曰漢學。擯有宋五子之術﹐以謂不得獨尊。而篤信五子者﹐亦屏棄漢學﹐以為破碎害道﹐斷斷焉而未有已。吾觀五子立言﹐其大者多合於洙泗﹐何可議也﹖其訓釋諸經﹐小有不當﹐固當取近世經說以輔翼之﹐又可屏棄群言以自隘乎﹖斯二者亦俱譏焉。
西漢文章﹐如子雲、相如之雄偉﹐此天地遒勁之氣﹐得於陽與剛之美者也。此天地之義氣也。劉向、匡衡之淵懿﹐此天地溫厚之氣﹐得於陰與柔之義者也﹗此天地之仁氣也。東漢以還﹐淹雅無慚於古﹐而風骨少隤矣。韓、柳有作﹐盡取揚、馬之雄奇﹐萬變而納之於薄物細故之中﹐豈不詭哉﹖歐陽氏、曾氏皆法韓公﹐而體質於匡、劉為近。文章之變﹐莫可窮詰。要之不出於二途﹐雖百世可知也。
余抄古今詩﹐自魏晉至國朝﹐得十九家。蓋詩之為道廣矣﹗嗜好趨向﹐各視其性之所近。猶庶羞百味﹐羅列鼎俎﹐但取適吾口者﹐嚌之得飽而已。必窮盡天下之佳肴﹐辯嘗而後供一饌﹐是大惑也。必強天下之舌盡同吾之所嗜﹐是大愚也。
莊子有言﹕“大惑者終身不解﹔大愚者終身不靈。”余於十九家中﹐又篤守夫四人者焉。唐之李杜﹐宋之蘇黃﹐好之者十有七八﹐非之者亦且二三。余懼蹈莊子不解不靈之譏﹐則取足於是﹐終身焉已耳。
司馬子長網羅舊聞﹐貫串千古﹐而八書頗病其略。班氏志較詳矣﹐而斷代為書﹐無以觀其會通。欲周覽經世之大法﹐必自杜氏《通典》始矣。馬端臨《通考》﹐杜氏伯仲之間﹐《鄭志》非其倫也。百年以來﹐學者講求形聲訓詁﹐專治《說文》。多宗許、鄭﹐少談杜、馬﹐吾以許鄭考先王制作之源﹐杜馬辨後世因革之要。其於實事求是一也﹐故並圖焉。
先王之道﹐所為修己治人﹐經緯萬匯者﹐何歸乎﹖亦曰禮而已矣。秦焚書籍﹐漢代諸儒之所掇拾﹐鄭康成之所以卓絕﹐皆以禮也。杜君卿《通典》﹐言禮者十居其六。其識已跨越八代矣。有宋張子、朱子之所討論﹐馬貴與、王伯厚之所纂輯﹐莫不以禮為兢兢。
我朝學者﹐以顧亭林氏為宗﹐《國史儒林傳》褒然冠首。吾讀其書﹐言及禮俗教化﹐則毅然有守先待後﹐舍我其誰之志﹐何其壯也﹗厥後﹐張蒿庵作《中庸論》及江慎修、戴東原輩尤以禮為先務。而秦尚書蕙田﹐遂纂《五禮通考》﹐舉天下古今幽明萬事﹐而一經之以禮﹐可謂體大而思精矣。
吾圖畫國朝先正遺像﹐首顧先生﹐次秦文恭公﹐亦豈無微指哉﹗桐城姚鼐姬傳﹐高郵王念孫懷祖﹐其學皆不純於禮。然姚先生持論宏通﹐國藩之粗解文字﹐由姚先生啟之也。王氏父子集小學訓詁之大成﹐重乎不可幾已。故以殿焉。
姚先生言﹕學問之途有三﹕曰“義理”﹔曰“詞章”﹔曰“考據”。戴東原氏亦言。如文、周、孔、孟之聖﹐左、莊、馬、班之才﹐誠不可以一方體論矣。至若葛、陸、范、馬、在聖門則以德行而兼政事也。周、程、張、朱﹐在聖門則德行之科也。皆義理也。韓、柳、歐、曾、李、杜、蘇、黃﹐在聖門則言語之科也﹐所謂詞章也。許、鄭、杜、馬、顧、秦、姚、王﹐在聖門則文學之科也。顧、秦於杜﹐馬為近﹐姚、王於許、鄭為近﹐皆考據也。
此三十三子者﹐師其一人﹐讀其一書﹐終身用之而不能盡。若又有陋於此﹐而求益於外﹐譬若掘井九仞﹐而不及泉﹐則以一井為隘﹐而必廣掘數十百井﹐身老力疲﹐而卒無見泉之一日﹐其庸有當乎﹖
自浮屠氏言因果禍福﹐而為善獲報之說﹐深中於人心﹐牢固而不可破。士方其佔畢咿唔﹐則期報於科第祿仕。或少讀古書﹐窺著作之林﹐則責報於遐邇之譽﹐後世之名。纂述未及終編﹐冀得一二有力之口﹐騰播入人之耳﹐以償吾勞也。朝耕而暮獲﹐一施而十報﹐譬若沽酒市脯喧聒以責之貸者﹐又取倍稱之息焉。祿利之不遂﹐則僥幸於後世不可知之名。甚者至謂孔子生不得位﹐歿而俎豆之報﹐隆於堯舜。鬱鬱者以相証慰﹐何其陋歟﹖
今夫三家之市﹐利析錙銖﹐或百錢逋負﹐怨及子孫。若通闤貿易﹐瑰貨山積﹐動逾千金﹐則百錢之有無有﹐不暇計較者矣。商富大賈﹐黃金百萬﹐公私流衍﹐則數十百緡之費﹐有不暇計較者矣。均是人也﹐所操者大﹐猶有不暇計其小者﹐況天之所操尤大﹐而於世人毫末之善﹐口耳分寸之學﹐而一一謀所以報之﹐不亦勞哉﹗商之貨殖﹐同時同地﹐而或贏或絀﹔射策者之所業同﹐而或中或罷﹔為學著書之深淺同﹐而或傳或否﹐或名或不名﹔亦皆有命焉﹐非可強而幾也。
古之君子﹐蓋無日不憂﹐無日不樂。道之不明﹐已之不免﹐為鄉人一息之或懈﹐憂也﹔居易以俟命﹐下學而上達﹐仰不愧而俯不怍﹐樂也。自文王周孔三聖人以下﹐至於王氏﹐莫不憂以終身﹐樂以終身﹐無所為祈﹐無所為報﹗己則自晦﹐何有於名﹗惟莊周、司馬遷、柳宗元三人者﹐傷懷不遇﹐怨悱形於簡冊﹐其於聖賢自得之樂﹐稍違異矣。然彼自惜不世之才﹐非夫無實而汲汲時名者比也。若汲汲於名﹐則去三十三子也遠甚。將適燕晉而南其轅﹐其於術不亦疏哉﹖
文周孔孟﹐班馬左莊。葛陸范馬﹐周程朱張。
韓柳歐曾﹐李杜蘇黃。許鄭杜馬﹐顧秦姚王。
三十二人﹐俎豆馨香。臨之在上﹐質之在旁。
○復李眉生書
接初三日手書﹐藉審台候綏愉﹐醇修日密﹐公余讀書﹐日有常課﹐欣慰無已。承詢虛實譬喻異詁等門﹐屬以破格相告。若鄙人有所秘惜也者。僕雖無狀﹐亦何敢稍懷吝心。特以年近六十﹐學問之事﹐一無所成﹐未言而先自愧赧。
昔在京師﹐讀王懷祖﹐段懋堂諸書﹐亦嘗研究古文家用字之法。來函所詢三門﹐虛實者﹐實字而虛用﹐虛字而實用也。何以謂之實字虛用﹖如春風風人﹐夏雨雨人。上風雨﹐實字也﹐下風雨﹐則當作養字解﹐是虛用矣。解衣衣我﹐推食食我。上衣食實字也﹐下衣食則當作惠字解。是虛用矣。春朝朝日﹐秋夕夕月。上朝夕﹐實字也﹐下朝夕﹐則當作祭字解。是虛用矣﹐入其門無人門焉者﹐入其閨無人閨焉者。上門閨實字也﹐下門閨﹐則當作守字解。是虛用矣。後人或以實者作本音讀﹐虛者破作他音讀。若風讀如諷﹐雨讀如吁﹐衣讀如裔﹐食讀如嗣之類。古人曾無是也。何以謂之虛字實用﹖如步行也﹐虛字也。然《管子》之六尺為步﹐韓文之步有新船﹐輿地之瓜步﹐邀笛步﹐《詩經》之國步﹐天步﹐則實用矣。薄迫也﹐虛字也。然因其叢密而林曰林薄﹐因其不厚而簾曰帷薄﹐以及《爾雅》之屋上薄﹐《莊子》之高門懸薄﹐則實用矣。覆敗也﹐虛字也。然《左傳》設伏以敗人之兵﹐其伏兵即名曰覆。如鄭突為三覆以待之﹐韓穿帥七覆於敖前。是虛字而實用矣。從順也﹐虛字也。然《左傳》於位次有定者﹐其次序即名曰從。如荀伯不復從﹐豎牛亂大從﹐是虛字而實用矣。然此猶就虛字之本義而引伸之也。亦有與本義全不相涉﹐而借此字以名彼物者。如收﹐斂也﹐虛字也﹐而車之輪名曰收。賢﹐長也﹐虛字也﹐而車轂之大穿名曰賢。畏﹐懼也﹐虛字也﹐而弓之淵名曰畏。峻﹐高也﹐虛字也﹐而弓之拄弦處名曰峻。此又器物命名﹐虛字實用之別為一類也。
至用字有譬喻之法﹐後世須數句而喻意始明。古人隻一字而喻意已明。如駿﹐良馬也﹔因其良而美之。故《爾雅》駿訓為大。馬行必疾﹐故駿又訓為速。《商頌》之下國駿龐﹐《周頌》之駿發爾私﹐是取大之義為喻也。《武成》之候衛駿奔﹐《管子》之弟子駿作﹐是取速之義為喻也。□□﹐牛百葉也﹐或作□比﹐或作毗﹐音義並同。牛百葉重疊而體厚﹐故《爾雅》、《毛傳》皆訓為厚。《節南山》之天子是毗﹐《采菽》之福祿□□之﹐是取厚之義為喻也。宿﹐夜止也﹐止則有留義。又有久義。子路之無宿諾﹐孟子之不宿怨﹐是取留之義為喻也。《史記》之宿將宿儒﹐是取久之義為喻也。渴﹐欲飲也﹐欲之則有切望之義。又有急就之義。《鄭箋雲漢詩》曰﹕渴雨之甚。石苞檄吳書曰﹕渴賞之士﹐是取切望之義為喻也。《公羊傳》曰渴葬﹐是取急就之義為喻也。至於《異詁雲》者﹐則無論何書﹐處處有之。大抵人所共知﹐則為常語﹐人所罕聞﹐則為異詁。昔郭景純注《爾雅》﹐近世王伯申著《經傳釋詞》﹐於眾所易曉者﹐皆指為常語﹐而不甚置論。惟難曉者﹐則深究而詳辨之。如淫訓為淫亂﹐此常語人所共知也。然如詩之既有淫威﹐則淫訓為大。《左傳》之淫刑以逞﹐則淫訓為濫。《書》之淫舍梏牛馬﹐《左》之淫芻蕘者﹐則淫當訓為縱。莊子之淫文章﹐淫於性﹐則淫字又當訓為贅。皆異詁也。黨﹐訓鄉黨﹐此常語﹐人所共知也。然《說文》云﹕黨﹐不鮮也。黨字從黑﹐則色不鮮﹐乃是本義。《方言》又云﹕“黨﹐智也。”郭注以為解寤之貌。《鄉射禮》侯黨﹐鄭注以為黨﹐旁也。《左傳》“何黨之乎﹖”杜注以為黨﹐所也。皆異詁也。展﹐訓為舒展﹐此常語也。即《說文》訓展為轉。《爾雅》訓展為誠﹐亦常語﹐人所共知也。然《儀禮》有“司展群幣﹐”則展訓為陳。《周禮》展其功緒﹐則展訓為錄。《旅獒》“時庸展親﹐”則展當訓為存省。《周禮》之展犧牲﹐展鐘﹐展樂器﹐則展又當訓為察驗。皆異詁也。此國藩講求故訓﹐分立三門之微意也。
古人用字不主故常﹐初無定例。要之各有精意運乎其閒。且如高平曰阜﹐大道曰路﹐土之高者曰塚﹐曰墳﹐皆實字也。然以其有高廣之意﹐故《爾雅》《毛傳》於此四字﹐均訓為大。四牡孔阜、爾淆既阜、火烈具阜、阜成兆民﹐其用阜字俱有盛大之意。王者之門曰路門﹐寢曰路寢﹐車曰路車﹐馬曰路馬﹐其用路字俱有正大之意。長子曰塚子﹐長婦曰塚婦﹐天官曰塚宰﹐友邦曰塚君﹐其用塚字俱有重大之意。《小雅》之□羊墳首﹐司□之共墳燭﹐其用墳字具有肥大這意。至三墳五典﹐則高大矣。凡此等類謂之實字虛用也可﹐謂之譬喻也可﹐即謂之異詁也亦同。閣下現讀《通鑒》司馬公本精於小學﹐胡身之亦博極群書。即就《通鑒》異詁之字﹐偶一抄記﹐或他人視為常語﹐而己心以為異﹐則且抄之。或明日視為常語﹐而今日以為異﹐亦姑抄之久之﹐多識雅訓。不特譬喻虛實二門可通﹐即其他各門亦可觸類而貫徹矣。
○與朱仲我書
來函具悉所論轉注﹐謂戴氏專以訓詁解轉注﹐義有未盡。誠為確論。至謂會意之老﹐形聲之考﹐焯然已知﹐而疑許氏合此二字為轉注者﹐為失之贅﹐則竊以為不可。許君固非絕無可議者。惟指考老為轉注﹐則在不可議之列。尊意履本訓踐﹐其所為踐之具者為轉注﹐是以虛用者為本訓﹐實用者為轉注。凡古今文字﹐何字不可虛實兩用。如屨字以實用者為本訓﹐而《羽獵賦》之屨般首﹐則虛用矣。寫字以實用者為本訓﹐而《魯頌》之鬆桷有寫﹐則虛用矣。推之衣巾冠帶皆實字也﹐而《孟子》之衣褐﹐《周禮》之巾車﹐《史記》之冠玉﹐《月令》之帶弓﹐則虛用矣。宮室門戶皆實字也。而《爾雅》之大山宮﹐小山﹐《左傳》之復室其子﹐《公羊》之無人門焉者﹐《漢書》之王嘉戶殿門﹐則虛用矣。將循履字之例﹐概以虛者為本義﹐實者為轉注乎﹖抑有時以虛者命為轉注乎﹖曩常譏戴段二家﹐以一部《爾雅》全目為轉注﹐以五百四十部首﹐全目為轉注﹐以為何必六書﹐隻此一書足矣。今來函所述庭訓﹐其病殆亦近之﹐
不佞竊不自揆﹐謬立一說。篤守許氏考老之恉﹐以謂老者會意字也﹐考者轉注字也。部首之可指數者﹐如□部﹐爨部﹐□部﹐鹽部﹐弦部﹐酉部﹐皆轉注之部也。凡形聲之字﹐大抵以左體為母﹐以右體之得聲者為子﹐而母字從無省畫者。凡轉注之字﹐大抵以會意之字為母﹐亦以得聲者為子﹐而母字從無不省畫者。省畫則母字之形不全﹐何以知子之所自來﹖惟好學深思﹐精心研究﹐則形雖不全﹐意可相受。如老字雖省七字﹐而可知考耄等字之意從老而來。履字雖省去舟文﹐而可知屨屐等字之意從屨而來。(豪木)字雖省去豕字﹐而可知囊橐等字之意從(豪木)而來。夢字雖省去夢字﹐而可知寤寐等字之意從夢而來。推之□爨畫眉等部﹐莫不皆然。其曰建類一首者﹐母字之形模尚具也。其曰同意相受者﹐母字之畫省而意存也。抑又有進者﹐轉注之字。其部首固多會意者矣。亦有不盡然者。如鹽從鹵﹐監聲﹐形聲字也。而所屬鹽鹼等字﹐仍不害其為轉注之字。□從欠﹐□聲﹐形聲字也﹐而所屬之□﹐仍不害其為轉注之字。至於酉者﹐象形字也﹐本不得目為轉注之部﹐特以酉字之材不足以統所屬之字﹐似應別立酒部﹐而於醞釀醋醇ㄤ等字﹐增曰從酒﹐省﹐(□皿)聲﹐從酒省襄﹐從酒省壽﹐聲昔聲享聲離聲雲雲﹐乃與全書義例相合。蓋此等字本不僅胚胎於酉字﹐實由酒字貫注而來。斯又許君所未指為轉注﹐而不害其為轉注者也。此說蓄諸鄙心﹐歷有歲年。閒語朋輩﹐疑信參半﹐以生平於小學致力甚淺﹐不敢有所造述。因來函陳義頗堅﹐輒復貢其膚末以相質証。
○歐陽生文集序
乾隆之末﹐桐城姚姬傳先生鼐善為古文辭﹐慕效其鄉先輩方望溪侍郎之所為﹐而受法於劉君大櫆﹐及其世父編修君范。三子既通儒碩望﹐姚先生治其術益精。歷城周永年書昌為之語曰﹕天下之文章﹐其在桐城乎﹖由是學者多歸向桐城﹐號桐城派。猶前世所稱江西詩派者也。姚先生晚而主鐘山書院講席﹐門下箸籍者﹐上元有管同異之﹐梅曾亮伯言﹐桐城有方東樹植之﹐姚瑩石甫。四人者﹐稱為高第弟子。各以所得傳授徒友﹐往往不絕。在桐城者﹐有戴鈞衡存莊﹐事植之久﹐尤精力過絕人。自以為守其邑先正之法﹐擅之後進﹐義無所讓也。其不列弟子籍﹐同時服膺﹐有新城魯仕驥契非﹐宜興吳德旋仲倫。契非之甥為陳用光碩士。碩士既師其舅﹐又親受業姚先生之門﹐鄉人化之﹐多好文章。碩士之群從﹐有陳學受藝叔﹐陳溥廣敷﹐而南豐又有吳嘉賓之序﹐皆承契非之風﹐私淑於姚先生。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學。仲倫與永福呂璜月滄交友。月滄之鄉人﹐有臨桂朱琦伯韓﹐龍啟瑞翰臣﹐馬平王拯定甫﹐皆步趨吳氏、呂氏﹐而益求廣其術於梅伯言。由是桐城宗派﹐流衍於廣西矣。昔者國藩嘗怪姚先生典試湖南﹐而吾鄉出其門者﹐未聞相從以學文為事。既而得巴陵吳敏樹南屏﹐稱述其術﹐篤好而不厭。而武陵楊彝珍性農﹐善化孫鼎臣芝房﹐湘陰郭嵩燾伯琛﹐淑浦舒燾伯魯﹐亦以姚氏文家正軌﹐違此則又何求。最後得湘譚歐陽生。
生﹐吾友歐陽兆熊小岑之子﹐而受法於巴陵吳君﹐湘陰郭君﹐亦師事新城二陳。其漸染者多﹐其志趣嗜好﹐舉天下之美﹐無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。當乾隆中葉﹐海內魁儒畸士﹐崇尚鴻博﹐繁稱旁証﹐考核一字﹐累數千言不能休﹐別立幟志﹐名曰漢學。深擯有宋諸子義理之說﹐以為不足復存。其為文尤蕪雜寡要。姚先生獨排眾議﹐以為義理考據詞章﹐三者不可偏廢。必義理為質而後文有所附﹐考據有所歸。一編之內﹐惟此尤兢兢。當時孤立無助。傳之五六十年﹐近世學子﹐稍稍誦其文﹐承用其說。道之廢興﹐亦各有時﹐其命也歟哉﹗自洪楊倡亂東南﹐荼毒鐘山石城﹐昔時姚先生撰杖都講之所﹐今為犬羊窟宅﹐深固而不可拔。桐城淪為異域﹐既克而復失。戴鈞衡全家殉難﹐身亦嘔血死矣。余來建昌﹐問新城南豐兵燹之余﹐百物盪盡﹐田荒不治﹐蓬蒿沒人。一二文士﹐轉徙無所。而廣西用兵九載﹐群盜猶洶洶﹐驟不可爬梳。龍君翰臣又物故。獨吾鄉少安。二三君子尚得優遊文學﹐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轍。而舒燾前卒﹐歐陽生亦以瘵死。老者牽於人事﹐或遭亂不得竟其學﹐少者或中道夭殂。四方多故﹐求如姚先生之聰明早達﹐太平壽考﹐從容以躋於古之作者﹐卒不可得。然則﹐業之成否﹐又得謂之非命也耶﹖
歐陽生名勛﹐字子和﹐歿於咸豐五年三月﹐年二十有幾﹐其文若詩﹐清縝喜往復﹐亦時有亂離之慨。莊周雲﹕逃空虛者﹐聞人足音跫然而喜。而況昆弟親戚之謦□其側者乎﹖余之不聞桐城諸老之謦□也久矣。觀生之為﹐則豈直足音而已﹗故為之序﹐以塞小岑之悲﹐亦以見文章與世變相因﹐俾後之人得以考覽焉。
○湖南文征序
吾友湘潭羅君研生﹐以所編纂《湖南文徵》百九十卷示余﹐而屬為序其端。國藩陋甚﹐齒又益衰﹐奚足以語文事。竊聞古之文﹐初無所謂法也。《易》《書》《詩》《儀》《禮》《春》《秋》諸經﹐其體勢聲色﹐曾無一字相襲。即周秦諸子﹐亦各自成體。持此衡彼﹐畫然若金玉與卉木之不同類。是烏有所謂法者。後人本不能文﹐強取古人所造而摹擬之﹐於是有合有離﹐而法不法名焉。若其不俟摹擬﹐人心各具自然之文﹐約有二端﹐曰理﹐曰情。二者人人之所固有。就吾所知之理﹐而筆諸書﹐而傳諸世﹐稱吾愛惡悲愉之情﹐而綴辭以達之﹐若剖肺肝而陳簡策﹐斯皆自然之文。性情敦厚者﹐類能為之。而淺深工拙﹐則相去十百千萬﹐而未始有極。自群經而外﹐百家著述﹐率有偏勝。以理勝者﹐多闡幽造極之語﹐而其弊或激宕失中。以情勝者﹐多悱惻感人之言﹐而其弊常豐縟而寡實。
自東漢至隋﹐文人秀士﹐大抵義不孤行﹐辭多儷語。即議大政﹐考大禮﹐亦每綴以排比之句﹐間以婀娜之聲。歷唐代而不改。雖韓、李銳志復古﹐而不能革舉世駢體之風。此皆習於情韻者類也。宋興既久﹐歐陽曾王之徒﹐崇奉韓公﹐以為不遷之宗﹐適會其時﹐大儒迭起﹐相與上探鄒魯﹐研討微言﹐群士慕效﹐類皆法韓氏之氣體﹐以闡明性道。自元明至聖朝﹐康雍之間﹐風會略同。非是不足與於斯文之末。此皆習於義理者類也。乾隆以來﹐鴻生碩彥﹐稍厭舊聞﹐別啟塗軌﹐遠搜漢儒之學﹐因有所謂考據之文。一字之音訓﹐一物之制度﹐辨論動至數千言。曩所稱義理之文﹐淡遠簡樸者﹐或屏棄之以為空疏不足道。此又習俗趨向之一變已。
湖南之為邦﹐北枕大江﹐南薄五嶺﹐西接黔蜀﹐群苗所萃﹐蓋亦山國荒僻之亞。然周之末﹐屈原出於其間﹐《離騷》諸篇﹐為後世言情韻者所祖。逮乎宋世﹐周子復生於斯﹐作《太極圖說通書》﹐為後世言義理者所祖。兩賢者皆前無師承﹐創立高文﹐上與《詩經》《周易》同風﹐下而百代逸才﹐舉莫能越其范圍。而況湖湘後進﹐沾被流風者乎﹖茲編所錄﹐精於理者蓋十之六﹐善言情者約十之四。而駢體亦頗有甄采。不言法而法未始或紊。惟考據之文﹐搜集極少。前哲之倡異不宏﹐後世之欣慕亦寡。研生之學﹐稽《說文》以究達詁﹐箋《禹貢》以晰地志﹐固亦深明考據家之說。而論文但崇體要﹐不尚繁稱博引﹐取其長而不溺其偏﹐其猶君子慎於擇術之道歟﹖
○書歸震川文集後
近世綴文之士﹐頗稱述熙甫﹐以為可繼曾南豐、王半山。自我觀之﹐不同日而語矣。或又與方苞氏並舉﹐抑非其論也。蓋古之知道者﹐不妄加毀譽於人。非特好直也﹐內之無以立誠﹐外之不足以信後世﹐君子恥焉。
自周《詩》有《崧高》、《保民》諸篇,漢有「河梁」之詠。沿及六朝,餞別之詩,動累卷帙。於是有為之序者。昌黎韓氏為此體特繁,至或無詩而獨有序;駢拇枝指,於義為已侈矣。熙甫則不必餞別而贈人以序;有所謂賀序者,謝序者,壽序者。此何說也?又被所為,抑揚吞吐,情韻不匾者,苟裁以義,或皆可以不陳。浮芥舟以縱送子蹄涔之水,不復憶天下有回海濤者也。神乎?味乎?徒詞費耳。然當時頗崇茁軋之習,假齊梁之雕琢,號為力追周秦者,往往而有。熙甫一切棄去,不事塗飾,而選言有序,不刻畫而足以昭物情,與古作者合符,而後來者取則焉,不可謂不智已。人能宏道,無如命何!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,聞見廣而情志闊,得師友以輔翼,所詣固不竟此哉!
○湘鄉昭忠祠記
咸豐二年十月﹐粵賊圍攻湖南省城。既解嚴﹐巡撫張公亮基檄調湘鄉團丁千人至長沙﹐備防守。羅忠節公澤南、王壯武公鑫等﹐以諸生率千人者以往。維時國藩方以母憂歸里﹐奉命治團練於長沙。因奏言團練保衛鄉里﹐法當由本團醵金養之﹐不食於官﹐緩急終不可恃。不若募團丁為官勇﹐糧餉取諸公家﹐請就見調之千人﹐略仿戚無敬氏成法﹐束伍練技﹐以備不時之衛。由是吾邑團卒﹐號曰湘勇。三年春﹐平土寇於衡山﹐破逆黨於桂東。其夏﹐粵賊圍江西省城﹐國藩募湘勇二千﹐楚勇千人﹐羅忠節公輩率之東援。初戰失利﹐營官謝邦翰、易良幹等殉難。湘勇之越境剿賊﹐將領之力戰捐軀﹐實始於此。余聞而悼之。議立忠義祠於縣城﹐祀湘人與於南昌之難者。
其冬﹐余奉命籌備舟師﹐乃募湘勇水陸萬人。明年﹐率之東討。岳州之役﹐陸兵敗挫。雖旋有湘潭之捷﹐而湘士中□□。既而整軍再出﹐羅公暨李忠武公續賓率湘勇以從。於是大雋於岳州﹐克武漢﹐下蘄黃﹐破田家鎮﹐復江西弋陽信州寧州﹐又以其間由江還鄂﹐掃盪枝縣﹐再克武昌省會。咸豐五六年間﹐羅李湘勇之名震天下。而王壯武公與劉武烈公騰鴻﹐蕭壯果公啟江,暨巡撫蔣公益澧,皆提湘勇征戰湖北、江西、廣西,廣東等省,所在有聲。然羅公王公劉公,遂以六七年間,先後徂謝,而將士傷亡者滋益多。前所議建之忠義祠,規制隘陋,不足以嚴典祀。咸豐八年秋,國藩乃與李公具疏會奏,請立昭忠祠於湘鄉,令有司春秋致祭。天子許之。吾邑軍士,歿有餘榮已。未幾而舒城三河之難作,李公殉節。部下死者殆六千人。國藩私憂,以謂湘中士氣恐不復振。其後李公之弟勇毅公續宜,重輯部曲,轉戰皖北,張忠毅公運蘭及唐總戎義訓輩之師,轉戰皖南,而吾弟國荃,遂以湘士克復安慶金陵兩省。蔣公暨楊公昌浚亦用湘人平浙江,伐福建。張忠毅公亦戰歿於閩。東南數省,莫不有湘軍之旌旗,中外皆歎異焉。其西北諸道,則提督劉君松山追逐捻匪於河南山東直隸,征叛回於陝西甘隸。而按察使陳君防守山西。其西南諸道,則蕭壯果公率師入蜀,而巡撫劉公蓉屢平蜀寇,總督劉公岳昭暨諸湘軍,又自蜀而南入黔,西入滇。
一縣之人﹐征伐遍於十八行省﹐近古未嘗有也。當其負羽遠征﹐乖離骨肉﹐或苦戰而授命﹐或邂逅而戕生﹐殘骸暴於荒原﹐兇問遲而不審﹐老母寡婦﹐望祭宵哭﹐可謂極人世之至悲。然而前者覆亡﹐後者繼往﹐蹈百死而不辭﹐困□厄無所遇而不悔者﹐何哉﹖豈皆迫於生事﹐逐風塵而不返與﹖亦由前此死義數君子為之倡﹐忠誠所感﹐氣機鼓動而不能自己也。君子之道﹐莫大乎以忠誠為天下倡。世之亂也﹐上下縱於亡等之欲﹐姦偽相吞﹐變詐相角﹐自圖其安﹐而予人以至危。畏難避害﹐曾不肯捐絲粟之力以拯天下。得忠誠者起而矯之﹐克己而愛人﹐去偽而崇拙﹐躬履諸艱﹐而不責人以同患﹐浩然捐生﹐如遠遊之還鄉﹐而無所顧悸。由是眾人效其所為﹐亦皆以苟活為羞﹐以避事為恥。嗚呼﹗吾鄉數君子所以鼓舞群倫,歷九州而戡大亂,非拙且誠者之效與?亦豈始事時所及料哉!今海宇粗安,昭忠祠落成有年,而邑中壯士效命疆場者,尚不乏人。能常葆此拙且誠者,出而濟世,入而表裡,群材之興也,不可量矣!又豈僅以武節彪炳寰區也乎!
○輪船工竣並陳機器局情形疏
竊中國試造輪船之議﹐臣於咸豐十一年七月﹐覆奏購買船炮折內﹐即有此說。同治元二年間﹐駐紮安慶﹐設局試造洋器。全用漢人﹐未雇洋匠。雖造成一小輪船﹐而行駛遲鈍﹐不甚得法。二年冬間﹐派令候補同知容閎出洋購買機器﹐漸有擴充之意。湖廣督臣李鴻章﹐自初任蘇撫﹐即留心外洋軍械。維時丁日昌在上海道任內﹐彼此講求御侮之策﹐制器之方。四年五月﹐在滬購買機器一座﹐派委知府馮焌光沈保靖等﹐開設鐵廠。適容閎所購之器亦於是時運到。歸並一局。始以攻剿方殷﹐專造槍炮。亦因經費支絀﹐難興船工。至六年四月﹐臣奏請撥留洋稅二成﹐以一成為專造輪船之用。仰蒙聖慈允準。於是撥款漸裕﹐購料漸多。蘇鬆太道應寶時及馮焌光沈保靖等﹐朝夕討論﹐期於必成。查制造輪船﹐以汽爐機器船殼三項為大宗。從前上海洋廠﹐自制輪船﹐其汽爐機器﹐均系購自外洋﹐帶至內地裝配船殼﹐從未有自構式樣﹐造成重大機器汽爐全具者。此次創辦之始﹐考究圖說﹐自出機杼。本年閏四月間﹐臣赴上海察看﹐已有端緒。七月初旬﹐第一號工竣。臣命名曰恬吉輪船﹐意取四海波恬﹐廠務安吉也。其汽爐船殼兩項﹐均系廠中自造。機器則購買舊者﹐修整參用。船身長十八丈五尺﹐闊二丈七尺二寸。先在吳淞口外試行。由銅沙直出大洋﹐至浙江舟山而旋。復於八月十三日﹐駛至金陵。臣親自登舟試行﹐至采石磯。每一時上水行七十里,下水行一百二十餘里。尚屬堅致靈便,可以涉歷重洋。原議擬造四號。今第一號系屬明輪。此後即續造暗輪。將來漸推漸廣。即二十餘丈之大船,可伸可縮之煙筒,可高可低之輪軸,亦可苦思而得之。上年試辦以來,臣深恐日久無成,未敢率爾具奏。仰賴朝廷不惜巨款,不責速效,得以從容集事。中國自強之道,或基於此,各委員苦心經營其勞勳亦不可沒也。
溯自上海初立鐵廠﹐迄今已逾三年。先後籌辦情形﹐請略為皇上陳其梗概。開局之初﹐軍事孔亟﹐李鴻章飭令先造槍炮兩項﹐以應急需。惟制造槍炮﹐必先有制造槍炮之器﹐乃能舉辦。查原購鐵廠﹐修船之器居多﹐造炮之器甚少。各委員詳考圖說﹐以點線面體之法﹐求方圓平直之用。就廠中洋器﹐以母生子﹐觸類旁通﹐造成大小機器三十余座。即用此器以鑄炮﹐爐高三丈﹐圍逾一丈﹐以風輪煽熾火力﹐去渣存液﹐一氣鑄成。先鑄實心﹐再用機器車刮鏇挖﹐使炮之外光如鏡﹐內滑如脂。制造開花田雞等炮﹐配備炮車炸彈藥引木心等物﹐皆與外洋所造者足相匹敵。至洋槍一項﹐需用機器尤多。如碾卷槍筒﹐車剖外光﹐鑽挖內膛﹐鏇造斜棱等事﹐各有精器﹐巧式百出。槍成之後﹐亦與購自外洋者無異。此四五年間﹐先造槍炮﹐兼造制器之器之情形也。
該局向在上海虹口﹐暫租洋廠。中外錯處﹐諸多不便。且機器日增﹐廠地狹窄﹐不能安置。六年夏間﹐乃於上海城南興建新廠﹐購地七十余畝﹐修造公所。其已成者曰汽爐廠﹐曰機器廠﹐曰熟鐵廠﹐曰洋槍樓﹐曰木工廠﹐曰鑄銅鐵廠﹐曰火箭廠﹐曰庫房﹐棧房﹐煤房﹐文案房﹐工務廳﹐中外工匠住居之室。房屋頗多﹐規矩亦肅。其未成者﹐尚須速開船塢﹐以整破舟﹐酌建瓦棚﹐以儲木料。另立學館﹐以習翻譯。蓋翻譯一事﹐系制造之根本。洋人制器﹐出於算學﹐其中奧妙﹐皆有圖說可尋。特以彼此文義﹐□格不通。故雖日習其器﹐究不明夫用器與制器之所以然。本年局中委員﹐於翻譯甚為究心。先後訂請英國偉烈亞力﹐美國傅蘭雅、瑪高溫三名﹐專擇有裨制造之書﹐詳細翻出。現已譯成《汽機發軔》﹐《汽機問答》﹐《運規約指》﹐《泰西采煤圖說》四種。擬俟學館建成﹐即選聰穎子弟﹐隨同學習﹐妥立課程﹐先從圖說入手﹐切實研究。庶幾物理融貫﹐不必假手洋人﹐亦可引伸﹐另勒成書。此又擇地遷廠及添建翻譯館之情形也。茲因輸船初成之際﹐理合一並附奏。
○擬選聰穎子弟出洋習藝疏
竊臣國藩上年在天津辦理洋務﹐經前江蘇巡撫丁日昌奉旨來津會辦﹐屢與臣商榷﹐擬選聰穎幼童送赴泰西各國書院﹐學習軍政、船政、步算、制造諸書。約計十余年﹐業成而歸。使西人擅長之技﹐中國皆能諳悉。然後可以漸圖自強。且謂攜帶幼童前赴外國者﹐加四品銜刑部主事陳蘭彬﹐江蘇候補同知容閎﹐皆可勝任等語。臣國藩深韙其言。曾於上年九月本年正月兩次附奏在案。臣鴻章復往返函商。竊謂自斌椿及志剛孫家谷兩次奉命遊歷各國﹐於海外情形亦已窺其要領。如輿圖算法步天測海造船制器等事﹐無一不與用兵相表裡。凡遊學他國﹐得有長技者﹐歸即延入書院﹐分科傳授﹐精益求精。其於軍政船政﹐直視為身心性命之學。今中國欲效其意而精通其法﹐則當此風氣既開﹐似宣亟選聰穎子弟攜往外國肄業﹐實力講求﹐以仰副我皇上徐圖自強之至意。
查美國新立和約第七條內載﹐嗣後中國人欲入美國大小官學習各等文藝﹐須照相待最優國人民一體優待。又美國可以在中國指準外國人居住地方設立學堂﹐中國人亦可在美國一體照辦等語。本年春間﹐美國公使過天津時﹐臣鴻章面與商及。允俟知照到日﹐即轉致本國妥為照料。三月間﹐英國公使來津接見﹐亦以此事有無相詢。臣鴻章當以實告﹐意頗欣許。亦謂先赴美國學習﹐英國大書院極多﹐將來亦可隨便派往。此固外國人所深願。似於和好大局﹐有益無損。臣等伏思外國所長﹐既肯聽人共習。志剛、孫家谷又已導之先路。計由太平洋乘輪船逕達美國,月餘可至,當非甚難之事。
或謂天津上海﹐福州等處﹐已設局仿造輪船槍炮軍火﹐京師設同文館﹐選滿漢子弟﹐延西人教授﹐又上海開廣方言館﹐選文童肄業。似中國已有基緒﹐無須遠涉重洋。不知設局制造﹐開館教習﹐所以圖振奮之基也。遠適肄業﹐集思廣益﹐所以收遠大之效也。西人學求實濟﹐無論為士為工為兵﹐無不入塾讀書﹐共明其理﹐習見其器﹐躬親其事﹐各致其心思巧力﹐遞相師授﹐期於月異而歲不同。中國欲取其長﹐一旦遽圖盡購其器﹐不惟力有不逮﹐且此中奧竅﹐苟非遍覽久習﹐則本原無由洞澈﹐而曲折無以自明。古人謂學齊語者﹐須引而置之莊岳之間。又曰百聞不如一見。此物此志也。況誠得其法﹐歸而觸類引伸﹐視今日所為孜孜以求者﹐不更擴充於無窮耶﹖
惟是試辦之難有二。一曰選材﹐一曰籌費。蓋聰穎子弟﹐不可多得。必其志趣遠大﹐名質樸實﹐不牽於家累﹐不入於紛華者﹐方能遠遊異國﹐安心學習。則選材難。國家帑項﹐歲有常額﹐增此派人出洋肄習之款﹐更須措辦。則籌費又難。凡此二者﹐臣等亦深知其難。第以成山始於一簣﹐蓄艾期以三年。及今以圖﹐庶他日繼長增高﹐稍易為力。爰飭陳蘭彬、容閎等悉心酌議﹐加以覆核。擬派員在滬設局﹐訪選沿海各省聰穎幼童﹐每年以三十名為率。四年計一百二十名。分年搭船赴洋﹐在外國肄習。十五年後﹐按年分起﹐挨次回華。計回華之日﹐各幼童不過三十歲上下﹐年力方強﹐正可及時報效。
聞前此閩粵寧波子弟﹐亦時有赴洋學習者。但止圖識粗淺洋文洋話﹐以便與洋人交易為衣食計。此則入選之初﹐慎之又慎。至帶赴外國﹐悉歸委員管束。分門別類﹐務求學術精到。又有翻譯教習﹐隨時課以中國文義﹐俾識立身大節﹐可冀成有用之材。雖未必皆為偉器﹐而人材既眾﹐當有瑰異者出乎其中。此拔十得五之說也。
至於通計費用﹐首尾二十年﹐需銀百二十萬兩﹐誠屬巨款。然此款不必一時湊撥﹐分析計之﹐每年接濟六萬﹐尚不覺其過難。除初年盤川﹐發給委員攜帶外﹐其余指有定款﹐按年預撥﹐交與銀號﹐陸續匯寄。事亦易辦。總之﹐圖事之始﹐固不能予之甚吝﹐而遽望之甚賒。況遠適異國﹐儲才備用﹐更不可以經費偶乏﹐淺嘗中輟。
近年來﹐設局制造﹐開館教習﹐凡西人擅長之技﹐中國頗知究心。所需經費﹐均蒙諭旨準撥。亦以志在必成﹐雖難不憚﹐雖費不惜。日積月累﹐成效漸有可觀。茲擬選帶聰穎子弟赴外國肄業﹐事雖稍異﹐意實相同。謹將章程十二條﹐恭呈御覽﹐合無仰懇天恩﹐飭下江海關﹐於洋稅項下按年指撥﹐勿使缺乏。恭候命下﹐臣等即飭設局挑選聰穎子弟﹐妥慎辦理。如有章程中未盡事宜﹐並請敕下總理衙門酌核更改。臣等亦可隨時奏請更正。
○五箴(並序)
少不自立,荏苒遂洎今茲。蓋古人學成之年,而吾碌碌尚如斯也。不其戚也!繼是以往,人事日紛,德慧日損,下流之赴,抑又可知。夫疢疾所以益智,逸豫所以亡身。僕以中才而履安順,將欲刻苦而自振拔,諒哉其難之歟!作五箴以自創云:
立志箴
煌煌先哲,彼不猶人。藐焉小子,亦父母之身。
聰明福祿,予我者厚哉!棄天而佚,是及凶災。
積悔累千,其終也已。往者不可追,請從今始。
荷道以躬,輿之以言。一息尚存,永矢弗援。
居敬箴
天地定位,二五胚胎。鼎焉作配,實曰三才。
儼恪齋明,以凝女命。女之不莊,伐生戕性。
誰人可慢?何事可弛?弛事者無成,慢人者反爾。
縱彼不反,亦長吾驕。人則下女,天罰昭昭。
主靜箴
齋宿日觀,天雞一鳴。萬籟俱息,但聞鐘聲。
後有毒蛇,前有猛虎。神定不懾,誰敢予侮?
豈伊避人,日對三軍。我慮則一,彼紛不紛。
馳騖半生,曾不自主。今其老矣,殆擾擾以終古。
謹言箴
巧語悅人,自擾其身。閒言送日,亦攪女神。
解人不誇,誇者不解。道聽途說,智笑愚駭。
駭者終明,謂女賈欺。笑者鄙女,雖矢猶疑。
尤侮既叢,銘以自攻。銘而復蹈,嗟女既耄。
有恆箴
自吾識字,百歷及茲。二十有八載,則無一知。
曩者所忻,閱時而鄙。故者既拋,新者旋徙。
德業之不常,日為物遷。爾之再食,曾未聞或愆。
黍黍之增,久乃盈鬥。天君司命,敢告馬走。
○鈔朱子小學書後
右《小學》三卷,世傳朱子輯。觀朱小癸卯與劉子澄書,則是編子澄所詮次也。其義例不無可訾,然古聖立教之意,蒙養之規,差具於是。
蓋先王之治人,尤重於品節。其自能言以後,凡夫灑掃、應對、飲食、衣服,無不示以儀則。因其本而利道,節其性而不使縱,規矩方圓之至也。既已固其筋骸,劑其血氣,則禮樂之器蓋由之矣,特末知焉耳。十五而入太學,乃進之以格物,行之而著焉,習矣而察焉。因其已明而擴焉,故達也。
班固《藝文志》所載小學類,皆訓詁文字之書。後代史氏,率仍其義。幼儀之繁,闕焉不講。三代以下,捨占畢之外,乃別無所謂學,則訓詁文字要矣。若揆古者三物之教,則訓詁文字者,亦猶其次焉者乎!仲尼曰:「行有餘力,則以學文。繪事後素。」不其然哉?余故錄此編於進德門之首,使昆弟子姓知幼儀之為重。而所謂訓詁文字,別錄之居業門中。童子知識未梏,言有刑,動有法,而蹈非彝者鮮矣。
是編舊分內外,內篇尚有《稽古》一卷,外編《嘉言》、《善行》二卷,采掇頗淺近,亦不錄雲。
○書歸震川文集後
近世綴文之土,頗稱述熙甫,以為可繼曾南豐、王半山之為之。自我觀之,不同日而語矣。或又與方苞氏並舉,抑非其倫也。蓋古之知道者,不妄加毀譽於人,非特好直也。內之無以立誠,外之不足以信,後世君子恥焉。
自周《詩》有《崧高》、《烝民》諸篇,漢有「河梁」之詠。沿及六朝,餞別之詩,動累卷帙。於是有為之序者。昌黎韓氏為此體特繁,至或無詩而獨有序;駢拇枝指,於義為已侈矣。熙甫則不必餞別而贈人以序;有所謂賀序者,謝序者,壽序者。此何說也?又彼所為,抑揚吞吐,情韻不匱者,苟裁以義,或皆可以不陳。浮芥舟以縱送子蹄涔之水,不復憶天下有曰海濤者也。神乎?味乎?徒詞費耳。
然當時頗崇茁軋之習,假齊梁之雕琢,號為力追周秦者,往往而有。熙甫一切棄去,不事塗飾,而選言有序,不刻畫而足以昭物情,與古作者合符,而後來者取則焉,不可謂不智已。人能宏道,無如命何!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,聞見廣而情志闊,得師友以輔翼,所詣固不竟此哉!
○祭湯海秋文
赫赫湯君,倏焉已陳。一呷之藥,椓我天民。
豈不有命!藥則何罪?死而死耳,知君不悔。
道光初載,君貢京朝。狂名一鼓,萬口囂囂。
春官名揭,如纛斯標。奇文驟布,句騖字梟。
群兒苦誦,自瞑達朝。上公好士,維汪與曹。
大風噓口,吹女羽毛。舐筆樞府,有銛如刀。
儕輩力逐,一虎眾猱。曹司一終,稍遷御史。
一鳴驚天,墮落泥滓。坎坎郎官,復歸其始。
群雀款門,昨(上四下龜)之市。窮鬼噴沫,婢歎奴恥。
維君不羞,復乃不求。天脫桎梏,放此詩囚。
伐肝蕩肺,與命為仇。披髮四顧,有棘在喉。
匪屈匪阮,疇可與投?忽焉狂走,東下江南。
秦淮夜醉,笙吹喃喃。是時淮海,戰鼓殷酣。
狣夷所躪,肉阜血潭。出入賊中,百憂內惔。
寅歲還朝,左抱嬌娥。示我百篇,兒女兵戈。
三更大叫,君泗余哦。忽瞠兩眸,曰余乃頗。
瀝膽相要,斧門掊鎖。嗟余不媚!動與時左。
非君謬尋,誰雲逮我?王城海大,塵霧滔滔。
惟余諧子,有隙輒遭。聯車酒肆,袒肩載號。
煮魚大嘬,宇內兩饕。授我《浮邱》,九十其訓。
韓焊莊誇,孫卿之醞。鏖義斗文,百合逾奮。
俯視符充,其言猶糞。我時譏評,君曾不慍。
我行西川,來歸君迓。一語不能,君乃狂罵。
我實無辜,詎敢相下?骨肉寇仇,朋游所訝。
見豕負途,或張之弧。群疑之積,眾痏生膚。
君不能釋,我不肯輸。一日參商,萬古長訣。
吾實負心,其又何說?凡今之人,善調其舌;
君則不然,喙剛如鐵。鋒稜所值,人誰女容?
直者棄好,巧者興戎。昔余痛諫,君嘉我忠。
曾是不察,而丁我躬。傷心往事,淚墮如糜。
以君毅魄,豈日無知?鬼神森列,吾言敢欺?
酹子一滴,庶攄我悲!
○召悔
賢與不肖之等奚判乎?視乎改過之勇怯以為差而已矣。日月有食,星有離次。其在於人,言有尤,行有悔,雖聖者不免。改過什於人者,賢亦什於人;改過伯於人者,賢亦伯於人。尤賢者,尤光明焉;尤不肖者,怙終焉而已。
人之生,氣質不甚相遠也,習而之善,即君子矣。其有過,則其友直諫以匡之。又有友焉,巽言以挽之。退有撻,進有旌,其相率而上達也,奚御焉?習而之不善,即小人矣。其有過,則多方文之。為之友者,疏之則心非而面諛,戚之則依阿苟同,憚於以正傷恩。其相率而下達也,奚御焉?茲賢者所以愈賢,而不肖者愈不肖也。
吾之友有某君者,毖余曰;「子與某相好不終,是子之失德。子盍慎諸?」又有某君毖余曰:「聞子之試於有司,則嘗以私於人,是大不可。」二子者之言,卒聞之,若不遜於吾志。徐而繹之,彼無求而進逆耳之言,誠敬我也。既又自省:吾之過,其大者視此或倍蓰,而其多或不可枚數。二子者,蓋舉一隅也,人苦不自知耳。
先王之道不明,士大夫相與為一切苟且之行,往往陷於大戾,而僚友無出片言相質確者。而其人自視恬然,可幸無過。且以仲尼之賢,猶待學《易》以寡過,而今日無過,欺人乎?自欺乎?自知有過而因護一時之失,展轉蓋藏,至蹈滔天之奸而不悔,斯則小人之不可近者已!為人友而隱忍和同,長人之惡,是又諧臣媚子之亞也。《書》曰:「有言逆子女心,必求諸道;有言遜於女志,必求諸非道。」余故筆之於冊以備現省,且示吾友能為逆心之言者。
○求闕齋記
國藩讀《易》,至《臨》而喟然歎曰:剛侵而長矣。至於八月有凶,消亦不久也,可畏也哉。天地之氣,陽至矣,則退而生陰;陰至矣,則進而生陽。一損一益者,自然之理也。
物生而有耆欲,好盈而忘闕。是故體安車駕,則金輿鏓衡不足於乘;目辨五色,則黼黻文章不足於服。由是八音繁會不足於耳,庶羞珍膳不足於味。窮巷甕牖之夫,驟膺金紫,物以移其體,習以蕩其志,向所搤腕而不得者,漸乃厭鄙而不屑御。旁觀者以為固然,不足訾議。故曰:「位不期驕,祿不期侈。彼為象箸,必為玉杯。」積漸之勢然也。
而好奇之士,巧取曲營,不逐眾之所爭,獨汲汲於所謂名者。道不同不相為謀,或貴富以飽其欲,或聲譽以厭其情,其於志盈一也。
夫名者,先王所以驅一世於軌物也。中人以下,蹈道不實,於是爵祿以顯馭之,名以陰驅之,使之踐其跡,不必明其意。若君子人者,深知乎道德之意,方懼名之既加,則得於內者日浮,將恥之矣。而淺者嘩然騖之,不亦悲乎!
國藩不肖,備員東宮之末,世之所謂清秩。家承餘蔭,自王父母以下,並康強安順。孟子稱「父母俱存,兄弟無故」,抑又過之。洪範曰:「凡厥庶民,有猷有為有守,不協於極,不罹於咎,女則錫之福。」若國藩老,無為無猷,而多罹於咎,而或錫之福,所謂不稱其服者歟?於是名其所居曰「求闕齋」。凡外至之榮,耳目百體之耆,皆使留其缺陷。
禮主減而樂主盈。樂不可極,以禮節之,庶以制吾性焉,防吾淫焉。若夫令問廣譽,尤造物所靳予者,實至而歸之。所取已貪矣,況以無實者攘之乎?行非聖人而有完名者,殆不能無所矜飾於其間也。吾亦將守吾闕者焉。
○送郭筠仙南歸序
凡物之驟為之而遽成焉者,其器小也;物之一覽而易盡者,其中無有也。郭君筠仙與余友九年矣,即之也溫,挹之常不盡。道光甲辰、乙巳兩試於禮部,留京師,主於余。促膝而語者四百餘日,乃得盡窺其藏。甚哉人不易知也。將別,於是為道其深,附於回路贈言之義,而以吾之忠效焉,
蓋天生之材,或相千萬,要於成器以適世用而已。材之小者,視尤小者則優矣。苟尤小者,琢之成器。而小者不利於用,則君子取其尤小者焉。材之大者,視尤大者則絀矣。苟尤大者不利於用,而大者琢之成器,則君子取其大者焉。天賦大始,人作成物。傳曰:「人不天不因,天不人不成。」不極擴充追琢之能,雖有周公之材,終棄而已矣。
余所友天下賢士,或以德稱,或以藝顯,類有以自成者。而若筠仙躬絕異之姿,退然深貶,語其德若無可名;學古人之文章,入焉既深,而其外猶若鉏鋙而不安其無所成者與?匠石斫方寸之木,斤之削之,不移瞬而成物矣。及乎裁徑尺之材以為榱桷,不閱日而成矣。及至伐連抱之梗栴,為天子營總章太室之梁棟,經旬累月而不得成焉。其器愈大,就之愈艱。淺者欲以一概律之,難矣。
且所號為賢者,謂其絕拘攣之見,曠觀於廣大之區,而不以尺寸繩人者也。若夫逢世之技,智足以與時物相發,力足以與機勢相會,此則眾人之所共睹者矣。君子則不然,赴勢甚鈍,取道甚迂,德不苟成,業不苟名,艱勤錯迕,遲久而後進。銖而積,寸而累。既其純熟,則聖人之徒;其力造焉而無扞格,則亦不失於令名。造之不力,歧出無范,雖有瑰質。終亦無用。
孟子曰:「五穀不熟,不如荑稗。」誠哉斯言也!筠仙勖哉!去其所謂扞格者,以蘄至於純熟,則幾矣。人亦病不為耳。若夫自揣既熟,而或不達於時軌,是則非余之所敢知也。
○送謝吉人之官江左序
吾湖鄉當乾隆時,人才殷盛。鄧筆山為雲南布政使,羅九峰為禮部侍郎,而謝薌泉先生為御史。三人者,背起家翰林,而御史君名震天下。是時和坤柄國,聲張勢厲,家奴乘高車橫行都市無所憚,御史君巡域遇焉,押之出而鞭之,火其車於行,世所稱「燒車御史」者也。
其後二十詩年,御史君之子果堂,以河南縣令卓薦召見。上從容問曰:「汝即『燒車御史』之子乎?」不數月,遷四川知府。又十餘年,而謝吉人邦鑒復以進土出為江南縣令。吉人,御史君之孫,而知府君之弟之子也。將之官,其常所酬酢者,或為詩送之。吉人乃索予為序,而乞言以糾其不逮。於是拜手告曰:
於今長人矣。四封之內,尊無與二。堂上頤指,堂下趨者百人。所識窮乏,仰而待命。設館以延賓友,貌敬而情離。即有不善,彼所謂趨者,待命者、貌敬者,或知之而不諫,或諫焉而不力。吾以其身巍然處於眾人之上,而聰明識量又誠越而倍之。前有唯,後有諾,於是予聖自雄之習,囂然起矣。而左右之人,又多其術以(舌)我。內之傲者日勝,外之欺者日眾,茲其所以舛也。昔者宓子賤治單父,孔子曰:「子何施而眾悅?」對日:「此地民有賢於不齊者五人,不齊事之而稟度焉,皆教不齊所以治人之道。」孔子歎曰:「其大者乃於此乎有矣。」魯使樂正子為政,孟子曰:「好善優於天下。」東漢龐參為漢陽太守,先候隱居任棠。棠不與言,但以薤一大本,水一盂,置戶屏前,抱兒孫伏戶下。參會其意,曰:『冰者,欲吾清也;拔大本薤,欲吾擊強宗也;抱兒當戶,欲吾開門恤孤也。」故古人之學,莫大乎求賢以自輔。小智之夫,矜已而貶物,以為眾人卑卑,無足益我。夫不及求造已,而一切掩他人之長而蔑視之,何其易與?《詩》曰:「國雖靡止,或聖或否;民雖靡(月無),或哲或謀,或肅或(一撇一捺)。」謂求賢而終不能得者,非篤論也。今震澤宰左君青峙,吾湘鄉之賢者也。任俠而不矜,諳事而不計利害。子往試求之,必有所以益於者。友仁以顧德,利器以善事。既以上繩祖武,又以紹諸鄉先輩之徽。「無棄爾輔,員於爾福」。青峙,子之輔也。抑吾聞江南為仕宦鱗萃之邦,或因青峙而得盡交其賢士大夫,是尤余所望也。
○書學案小識後
唐先生撰輯《國朝學案》,命國藩校字付梓。既畢役,乃謹書其後,曰:
天生斯民,予以健順五常之性,豈以自淑而已,將使有民淑世而彌縫天地之缺憾。其於天下之物,無所不當究。二儀之奠,日月星辰之紀,氓庶之生成,鬼神之情狀,草木鳥獸之成若,灑掃應對進退之瑣,皆吾性分之所有事。故曰:「萬物皆備於我。」人者,天地之心也。聖人者,其智足以周知庶物,其才能時措而咸宜。然不敢縱心以自用,必求權度而繪之。以舜之睿哲,猶且好問好察;周公思有不合,則夜以繼日。孔子,聖之盛也,而有事乎好古敏求。顏淵、孟子之賢,亦曰「博文」,曰「集義」。蓋欲完吾性分之一源,則當明凡物萬殊之等;欲悉萬殊之等,則莫若即物而窮理。即物窮理雲者,古昔賢聖共由之軌,非朱子一家之創解也。
自陸象山氏以本心為訓,而明之餘姚王氏乃頗遙承其緒。其說主於良知,謂吾心自有天,則不當支離而求諸事物。夫天則誠是也。目巧所至,不繼之以規矩準繩,遂可據乎?且以舜、周公、孔子、顏、孟之知如被,而猶好問好察,夜以繼日,好古敏求,博文而集義之勤如此,況以中人之質,而重物慾之累,而謂唸唸不過乎則,其能無少誣耶?自是以後,沿其流者百輩。間有豪傑之士思有以救其偏,變一說則生一蔽。高景逸、顧徑陽氏之學,以靜坐為主,所重仍在知覺。此變而蔽者也。
近世乾嘉之間,諸儒務為浩博。惠定宇、戴東原之流鉤研詁訓,本河間獻王實事求是之旨,薄宋賢為空疏。夫所謂事者,非物乎?是者,非理乎?實事求是,非即朱子所稱即物窮理者乎?名目自高,低毀日月,亦變而蔽者也。別有顏習齋、李恕谷氏之學,忍暗欲,苦筋骨,力勤於見跡,等於許行之並耕,病來賢為無用。又一蔽也。矯王氏而不塞其源、是五十步笑百步之類矣;由後之二蔽,矯王氏而過於正,是因噎廢食之類矣。
我朝崇德一道,正學翕興。平湖陸子,桐鄉張子,辟(皮)辭而反經,確乎其不可拔。陸桴亭、顧亭林之徒,博大精微,體用兼賅。其他巨公碩學,項領相望。二百年來,大小醇疵,區以別矣。唐先生於是輯為此編,大率居敬而不偏於靜,格物而不病於瑣,力行而不迫於隘。三者交修。采擇名言,略依此例。其或守王氏之故撤,與變王氏而鄰於前三者之蔽,則皆厘而剔之。豈好辯哉?去古日遠,百家務以其意自鳴。是丹非素,無術相勝。雖其尤近理者,亦不能展人人之心而無異辭。道不同不相為謀,則變已矣。若其有嗜於此而取途焉,則且多其識,去其矜,無以聞道目標,無以方隅自圓。不惟口耳之求,而求自得焉,是則君子者已。是唐先生與人為善之志也。
○進唐先生南歸序
古者道一化行,自卿大夫之弟子與凡民之秀,皆上之人置師以教之。於鄉有州長、黨正之格,於國有師氏、保氏。天子既兼君師之任,其所擇,大抵皆道藝兩優,教尊而禮嚴。弟子摳在趨隅,進退必慎。內以有所憚而生其敬,外緝業以興其材。故曰:「師道立而善人多。」此之謂也。
周衰,教澤不下流。仲尼於諸侯不見用,退而講學于謙泗之間,從之遊者如市。師門之盛,振古無傳。然自是人倫之中,別有所謂先生、徒眾者,非長民者所得與聞矣。仲尼既沒,徒人分佈四方,轉相流衍。吾家宗聖公傳之子思、孟子,號為正宗。其他或離道而專趨於藝,商瞿授《易》於臂子弓,五傳而為漢之田何。子夏之《詩》,五傳而到孫卿,其後為魯申培。左氏受《春秋》,人傳而至張蒼。是以兩漢經生,各有淵源。源遠流歧,所得漸纖,道亦少裂焉。有宋程子、朱子出,紹孔氏之絕學,門徒之繁擬於鄒魯。反之躬行實踐,以究群經要旨,博求萬物之理,以尊聞而行知,數百千人,粲乎彬彬。故言藝則漢師為勤,言道則來師為大,其說允已。元明及我朝之初,流風末墜。每一先生出,則有徒黨景附,雖不必束修自上,亦循循隅坐,應唯敬對。若金、許、薛、胡、陸稼書、張念藝之儔,論乎其德則闇然,諷乎其言則犁然而當理,考乎其從游之徒,則踐規蹈矩,儀型鄉國。蓋先王之教澤得以僅僅不斬,頑夫有所忌而發其廉恥者,未始非諸先生講學與群從附和之力也。《詩》曰:「風雨如晦,雞鳴不已。」誠珍之也。今之世,自鄉試、禮部試舉主而外,無復所謂師者。間有一二高才之士,鉤稽故訓,動稱漢京,聞老成倡為義理之學者,則罵譏唾梅。後生欲從事於此,進無師友之援,退犯萬眾之嘲,亦遂卻焉。
吾鄉善化唐先生,三十而志洛閩之學,特立獨行,詬譏而不悔。歲庚子以方伯內召為太常卿。吾黨之士三數人者,日就而考德問業。雖以國藩之不才,亦且為義理所薰蒸,而確然知大閒之不可逾。未知於古之求益者何如,然以視夫世之貌敬舉主與厭薄老成,而沾沾一得自矜者,吾知免矣。
丙午二月,先生致仕得請,將歸老於湖湘之間。故作師說一首,以識年來向道之由,且以告吾鄉之人:苟有志於強立,未有不嚴於事長之禮,而可以成德者也。
○郭璧齋先生六十壽序
莊子曰:「木以不材自全,雁以材自保,我其處材不材之間乎?」旨哉斯言!可以壽世矣。雖然,抑有未盡也。此其中有天焉。魁岸之材,有深自韜匿者,去健羨,識止足,天乃使之馳驅後先彈精竭力而不能自怡;有銳意進取者,天或反厄之,使之蓄其光采,以昌其後而永其年。跡似厄之,實則厚之。材,釣也,或顯而吝,或晦而光,非人所能自處也,天也。
我年伯壁齋先生,天之處之殆厚矣哉!先生少讀書,有大志。既冠,補博士弟子員,旋以優等食餼。屢躓場屋,貢人成均。試京兆,仍絀。權當陽校官數月,儒術濟濟,翕然景從。其居鄉也,外和而中直,不惡而人畏之。優伶雜劇,至不敢入境。諺曰:「桃李無言,下自成蹊。」直其表而影曲者,吾未之聞也。先生孝友可以施於政,尊行可以加入。課徒而得,與校而上慕附,處於鄉而不肖知勸,此天予以有用之材也。使得所藉手,舞長袖而迴旋,其展佈當何如?顧乃蹭蹬棘闈,連不得志。前歲己未,恭遇栗恩,臣僚得榮其親。維時先生之家嗣觀亭前輩,既由翰林官西曹,兩世封贈如例。而先生猶以有事秋試,遷延不得請。於是先生橐筆鄉闈,十餘役矣。從游之士得其口講指畫,或皆扶搖直上。而現亭前輩昆仲皆得庭訓,而翔步詞林,後先輝映。獨先生黜抑良久,曾不一騁騏驥不足,固可解乎?夫以先生之德之能,於科名何與輕重?其達觀內外,何嘗不明青紫如糠秕?然終不自畫,誠欲有所白於時,而又惡夫庸庸者,一蹶而不復振,乃借恬退之名,以文陋而售其巧。故思有以厲之耳。以志則如彼,以遇則如此,此豈盡有司之咎哉?蓋所謂天也。天者,可知而不可知,無可據而自有權衡。昆山之玉,鄧林之大木,生非不材也。貢之廊廟,非不貴也。鑿之、琢之,尋斧縱之,剖其璞,傷其本,向之潤澤而輪(外囗內禾)者,蕩然無餘。天欲厚之,則不如韞於石而光愈遠;叢之豐草之中而蔭愈廣,而枝愈蕃。向使先生假鴻漸之羽,激昂雲路,揚厲中外,拒不快於志而裨益於時?而所發既宏,所積漸薄,天與於前,或斷於後。精神有時而竭,福蔭有時而單,是亦琢玉研木之說也。謂能優遊林泉,頤神彌性,如今日也乎?謂能澤流似續,光大門閥,如今日也乎?
本年某月,先生六十壽辰。次嗣君雨山,與余為同年發,謬相知愛。將稱觴介壽,囑余以言侑爵。吾聞君子之事親也,可以無所不至。獨稱其親之善,則不敢溢詞以鄰於誣。君子之於友也,四人,季者早殤,二長者並窮約不得怡。獨朱氏妹所處稍裕,而少遘痼疾,又離娩厄以死,何命之不淑也!妹卒以八月晦日,不逾月而吾祖母棄養。國藩竊祿京朝,發一家書而兩遭期功之喪,又何痛也!於是泣識其略,使詠春追埋清幽,且敘其內外家之系而聲以銘詩,以宣吾悲。銘曰:
有女曾姓聖為宗,父班泮水祖辟雍。兩世大夫帝褒封,母江夫人劬且恭。
鞠茲惠質艱厥從,嬪朱其先國比莒。納夫方軌轡如組,君舅鎮湘鄉所舉。
銘者母兄滌生父,濫羼朝官無寸補。
○滿妹碑誌
滿妹,吾父之第四女子也。吾父生子男女凡九人,妹班在末,家中人稱之滿妹,取盈數也。生而善謔,旁出捷警,諸昆弟姊妹並坐,雖黠者不能相勝。然歸於端靜,笑罕至矧。道光十九年正月晦日,以痘殤。明日,吾兒子禎第相繼亡。妹生於世十歲,兒三歲也。即日瘞諸居室之背,高嵋山之麓。吾母傷弱女與家孫,哭之絕痛。間命諸子曰:「二殤之葬也,無碑以識之,即墳夷級隆,誰復省顧者?」國藩敬諾。亡何,系官於朝。公有執,私有濡,久不得卒事。越八年,而適朱氏妹徂逝。以其新悲,觸其夙疚。愴然不自知何以為人也。於是粗述一二,遺家人植石墓北,且綴之辭,使有垂焉。銘曰:
去家不能三百武,二殤相依宅茲土,狐免安敢侮!
○君子慎獨論
嘗謂獨也者,君子與小人共焉者也。小人以其為獨而生一念之妄,積妄生肆,而欺人之事成。君子懍其為獨而生一念之誠,積誠為慎,而自謙之功密。其間離合幾微之端,可得而論矣。
蓋《大學》自格致以後,前言往行,既資其擴充;日用細故,亦深其閱歷。心之際乎事者,已能剖晰乎公私;心之麗於理者,又足精研其得失。則夫善之當為,不善之直去,早畫然其灼見矣。而彼小人者,乃不能實有所見,而行其所知。於是一善當前,幸人之莫我察也,則越焉而不決。一不善當前,幸人之莫或伺也,則去之而不力。幽獨之中,情偽斯出,所謂欺也。推夫君子者,懼一善之不力,則冥冥者有墮行;一不善之不去,則涓涓者無已時。屋漏而懍如帝天,方寸而堅如金石。獨知之地,慎之又慎。此聖經之要領,而後賢所切究者也。
自世儒以格致為外求,而專力於知善知惡,則慎獨之旨晦。自世儒以獨體為內照,而反昧乎即事即理,則慎獨之旨愈晦。要之,明宜先乎誠,非格致則慎亦失當。心必麗於實,非事物則獨將失守。此入德之方,不可不辨者也。
○槐陰書屋圖記
吾師江陰季先生,自名其寓捨曰「槐陰補讀之室」,而屬人為之圖。圖成於道光癸卯之廈,時先生方官內閣學土,職思簡易。曰「補讀」雲者,以為統學不夙,仕優而後補之,謙退之詞也。是年冬,先生視學安徽。三年還朝,則已掌吏部,或攝戶部。又督游於潞河,厘鹽於天津,蕩滌田賦積虧於兩浙。庶政倥傯,刻無暇晷,間遂有巡撫山西之命。於是先生手圖而告國藩日:「吾昔名吾居室而圖之也,將以讀吾書也。今五六年間,腐精於案牘,敝形神於車塵馬足。曩之不逮,竟不克補。則今之悔,又果可補於後日乎?子為我記之,志晉疚焉。
國藩嘗覽古音多聞之君子,其從事文學,多不在朝班,而在仕宦遠州之時。雖蘇武、黃庭堅之於詩,論者謂其注京之作少遜,不敵其在外者之珠絕。蓋屏居外郡,罕與接對,則其志專,而其神能孤往根絕於無人之域。若處京師浩穰之中,視聽旁午,甚囂而已矣,尚何精詣之有哉?我朝大儒林興,號為邁古。然如瞧州湯公、儀封張公、江陰楊公、高安朱公、臨桂陳公、合河孫公數賢人者,大抵為外吏之日多,宦京朝之日少。即在京朝,其任職也專,其守法也簡,亦常日有餘光,人有餘力。今六部科條之繁,既三倍於百年以前。而先生之所歷,或一身而兼數職,一歲而更數役。每夕丑初趨離宮,待漏盡午而後返。曹官白事、判牘,莫夜不休。又以其間賓接生徒,宴會寮友,伺隙以求終一卷焉而不可得。視數賢人者之處京朝時,勢固不悻矣。此先生所用為恍然也。今者先生持節山西,政成而神暇,盡發遺編以補素願。蓋將與數賢人者角其實而爭其光。而國藩忝竊高位,乃適蹈先生之所疚。往者不可償,來者不可必。故略述時事,令異世官朝籍者有考焉。
○書王雁汀前輩勃海圖說後
《書》孔氏疏云:「堯時青州,當越海而有遼東。」杜氏《通典》云:「青州之界,越海分遼東、樂浪、三韓之地,西抵遼水。」而胡氏謂曰:「漢武所開樂浪、元菟二郡,乃古(山禺)夷之地。(山禺)夷,羲和所宅,朝鮮箕子所封。皆應在青州域內,不僅遼東而已。」據此數說,則禹時青州,逾海而兼營州之地。理若可信。齊召南氏所謂「勢固自然」者也。前明遼東郡指揮使,隸於山東布政司。明初,遼東土子尚附山東鄉試。厥後,以渡海之艱,改附順天。而遼東各州衛隸於山東,則終明之世不改。蓋亦猶上古之青州,兼轄曹州云爾。
我朝定宅燕京,與明代同。而遼左為陪都重地,則與前明之二州二十五衛,視同羈縻者,輕重迥別。故勃海之襟帶,旅順之門戶,視前世猶加慎焉。雁汀先生之意,欲於隍城、石島之間,駐水師將領一員,登州、金州,南北兼巡。內以防盜匪之狙伏,外以懾夷人之闖入,可謂謀慮老成,操之有要者已。道光二十九年,御史趙東昕,建登州設立水師之議。宣宗成皇帝下其事,令兵部軍機處會議。當事者以跡近更張,格而不行。國藩時承乏兵部,頗知旅順要隘,宜別置嚴鎮。而不知康熙年間有嵩祝請登州水師。巡哨金州、鐵山之說。亦選附和,未退他議。今觀先生《圖說》所載實錄各條,知國家機務尤大者,列聖廟謨,皆已籌及之。苟能推行而變通,則收功不可紀極也。故述前說以互證,亦以志余不學之恥焉。
○養晦堂記
凡民有血氣之性,則翹然而思有以上人。惡卑而就高,惡貧而覬富,惡寂寂而思赫赫之名。此世人之恆情。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,率常終身幽默,闇然退藏。彼豈與人異性?誠見乎其大,而知眾人所爭者之不足深較也。
蓋《論語》載,齊景公有馬平駟,曾不得與首陽餓莩挈論短長矣。余嘗即其說推之,自秦漢以來,迄於今日,達官貴人,何可勝數?當其高據勢要,雍容進止,自以為材智加人萬萬。及夫身沒觀之,彼與當日之廝役賤卒,污行賈豎,營營而生,草草而死者,無以異也。而其間又有功業文學獵取浮名者,自以為材智加人萬萬。及夫身沒觀之,彼與當日之廝役賤卒,污行賈豎,營營而生,草草而死者,亦無以甚異也。然則今日之處高位而獲浮名者,自謂辭晦而居顯,泰然自處於高明。曾不知其與眼前之廝役賤卒,污行賈豎之營營者行將同歸於澌盡,而毫毛無以少異。豈不哀哉!
吾友劉君孟容,湛默而嚴恭,好道而寡慾。自其壯歲,則已泊然而外富貴矣。既而察物觀變,又能外乎名譽。於是名其所居日「養晦堂」,而以書抵國藩為之記。
昔周之本世,莊生鬧天下之士湛於勢利,泥於毀譽,故為書戒人以暗默自藏,如所稱董梧、宜僚、壺子之倫,三致意焉。『而場雄亦稱;『』炎炎者滅,隆隆者絕。高明之家,鬼瞰其室。」君子之道,自得手中,而外無所求。饑凍不足於事畜而無怨;舉世不見是而無悶。自以為晦,天下之至光明也。若夫奔命於(火亙)赫之途,一旦勢盡意索,求如尋常窮約之人而不可得,烏睹所謂(火昆)耀者哉?余為備陳所以,蓋堅盤容之志,後之君子,亦現省焉。
○朱慎甫遺書序
冽陽朱君文休所為書,曰《易圖正旨》者一卷,曰《五於見心錄》者二卷,曰《從學雜記》一卷,《文集》一卷。嘉道之際,學者承乾隆季年之流風,襲為一種破碎之學。辨物折名,梳文櫛字,刺經典一二字,解說或至數干萬言。繁稱雜引,游衍而不得所歸。張已伐物,專抵古人之隙。或取孔孟書中心性仁義之文,一切變更故訓,而別創一義。群流和附,堅不可易。有來諸儒周、程、張、來之書,為世大詬。間有涉於其說者,則舉世相與笑譏唾辱;以為彼博聞之不能,亦逃之性理空虛之域,以自蓋其鄙陋不肖者而已矣。
朱君自弱冠志學,則已棄舉子業,而誰有來五子之求。斷絕眾源,歸命於一。自《六經》之奧,百氏雜家有用之言,無不究素其終,折衷於五子。家貧,負助渡湖,招徒授學,取其入以為養。養則獨腆,身有饑色,或勸以稍易其途,從事於時世所謂辨物流文林字之學者。足以傾(馬戒)耳目,植朋廣譽。君笑日:「吾於科目且棄而背之矣,其又屑覬彼耶?」卒以不顧。日抱遺訓,以自鐫留其躬,繩過無小,克敬以裕,闇然至死而不悔。
嗚呼!君之於學,其可謂篤志而不牽於眾好者矣。惜其多有放佚,如《大易粹言》、《春秋本義》、《三傳備說》諸篇,今都不可見。其僅存者,又或闕殘,難令完整。其《易圖正旨》推闡九圖之義,與德清胡謂、寶應王懋竑氏之論不合。山居僻左,不及盡睹當世通人成說,小有歧異,末為(左上米左下系右頁)也。予既受談終篇,因頗為論定,以治鄉人知觀感焉。
○書周忠介公手札後
往余讀《史忠正公集》,見其乙酉四月十九日遺書五通,又什一回絕筆一紙,其言至深痛,不可終讀。蓋視楊忠愍公獄中家書,劉騰鴻峙衡、吳坤修竹莊、普承堯欽堂,率五千人以行。而巡撫朝公奏請以溫甫統領軍事,出入賊地。盛暑鏖兵,凡攻克咸寧、蒲圻、崇陽、通域、新昌、上高六縣。以六月三十口銳師翔於瑞州,由是江西、湖南始得通問。而溫甫亦積勞致疾矣。七月十六日,棹小舟異疾至南昌。兄弟相見,深夜(音)(音),喜極而悲,涕泣如雨。弟疾寢劇,治之多方不效。至九月乃痊,復還瑞州營次。
瑞州故有南北兩城,蜀水貫其中。劉騰鴻軍其南,溫甫與普承堯軍其西北。賊於東隅通外援,市易如故。七年正月,予率吳坤修之師,自奉新至東路,始合長圍。掘塹週三十里,溫甫則大喜:「吾攻此城,久不舉。今茲事其集乎!」不幸遭先君子大故,兄弟匍匐奔喪。入裡門,宗族鄉黨爭來相吊,亦頗相慶慰。國藩得拔其不肖之軀,復有生還之一日,溫甫力也。溫甫既出嗣叔父,以咸豐八年二月降服期滿,復出抵李君續賓迪庵軍中。李君與溫甫為婚姻,益相與講求戎政,晨夕咨議。是時九江新破,強悍深根之寇一掃刮絕,李君威名聞天下。又克麻城,蹴黃安,喋血皖中,連下太湖、潛山、桐城、舒城四縣。席全盛之勢,人人自以無前。師銳甚。溫甫獨以為常勝之家,氣將竭矣,難可深恃。時時與李君深語驚切,以警其下;亦以書告予時上。竟以十月十日軍敗,從李君殉難廬江之三河鎮。嗚呼!痛哉。
曩吾弟以新集之師,千里赴援,摧江西十萬之賊而無所頓;今以皖北百勝之軍,蘋良將勁卒,四海所仰望者而壹覆之。而吾弟適丁其厄,豈所謂命耶?常勝之不足深恃。吾弟之智,既及之矣,而不有退師以圖全。營壘以十三夜被陷,而吾弟與李君,以初十之夕並命同殉,又不肯少待,以圖脫免。豈所謂知命者耶?遂綴詞哭之。詞曰:
觵觵我祖,山立絕倫。有蓄不施,篤生哲人。
我君為長,魯國一儒;仲父早世,有季不孤。
恭惟先德,稼穡詩書。小子無狀,席此慶徐。
粲粲諸弟,雁行以隨。吾詩有云:「午君最奇」。
挾藝干人,百不一售。彼粗穢者,乃居吾右。
抑塞不伸,發狂大叫;雜以嘲詼,萬花齊笑。
世不喜與,吾不世許。自謂吾虎,世棄如鼠。
相外相背,逝將去女。一朝奮發,仗劍東行;
提師五千,往從阿兄。何堅不破?何勁不摧?
躍入章門,無害無災。塤篪鼓角,號令風雷;
昊天不吊,鮮民銜哀。見星西奔,三子歸來。
弟後李父,降服以禮。匝歲告闋,靡念苞杞。
出陪戎幄,匪辛伊李。既克潯陽,雄師北邁。
劃潛剜桐,群舒是嘬。豈謂一厥,震驚兩戒!
李既山頹,弟乃梁壞。覆我湘入,君子六千。
命耶數耶?何辜於天!我奉簡書,馳驅嶺嶠。
江北江南,夢魂環繞。卯慟抵昏,酉悲達曉。
莽莽舒廬,群四所窟。積骸成岳,孰辨弟骨。
骨不可收,魂不可招。崢嶸廢壘,雪漬風飄。
生也何雄,死也何苦!我實負弟,茹恨終古。
予於道光甲辰寄諸弟詩有云:「辰君平正午君奇,屈指老沅真白眉、」辰君謂弟澄候,生庚辰歲。午君謂溫甫,生壬午歲。老沅謂沅甫也。
○歐陽生文集序
乾隆之末,桐城姚姬傳先生鼐,善為古文辭。慕效其鄉先輩方望溪侍郎之所為,而受法於劉君大(木魁),及其世父編修君范。三子既通儒碩望,姚先生治其術益精。歷城周永年書昌,為之語曰:「天下之文章,其在桐城乎!」由是學者多歸向桐城,號「桐城派」。猶前世所稱江西詩派者也。
姚先生晚而主鍾山書院講席。門下著籍老,上元有管同異之、梅曾亮伯言,桐城有方東村植之、姚瑩石甫。四人者,稱為高第弟子。各以所得,傳授徒友,往往不絕。在桐城者,有戴鈞衡存莊,事植之久,尤精力過絕人。自以為守其邑先正之法,襢之後進,義無所讓世。其不列弟子籍,同時服膺,有新城魯仕驥挈非、宜興曼德旅仲論。挈非之甥為陳用光碩士。碩士既師其舅,又親受業姚先生之門。鄉人化之,多好文章。碩士之群從,有陳學受藝叔、陳博廣敷,而南豐又有吳嘉賓於序,皆承索非之風,私淑於姚先生。由是江西建昌,有桐城之學。
什倫與永福呂璜月滄交友,月滄之鄉人有臨桂朱椅伯韓、龍啟瑞翰臣、馬平王錫振定甫,皆步趨吳氏、呂氏,而益求廣其術於梅伯言。由是桐城宗派,流衍於廣西矣。
昔者,國藩嘗怪姚先生典試湖南,而吾鄉出其門者,未聞相從以學文為事。既而得巴陵吳敏樹南屏,稱述其術,篤好而不厭。而武陵楊彝珍性農、善化孫鼎臣芝房、湘陰郭嵩煮伯深、淑浦舒素伯魯,亦以姚氏文家正軌,違此則又何求?最後得湘潭歐陽生。生,吾友歐陽兆熊小岑之子,而受法於巴陵吳君、湘陰郭君,亦師事新城二陳。其漸染者多,其志趨嗜好,舉天下之美,無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。
當乾隆中葉,海內魁儒畸土,崇尚鴻博,繁稱旁證,考核一字,累數千言不能休。別立幟志,名曰「漢學」。深擯有宋諸子義理之說,以為不足復存,其為文尤蕪雜寡要。姚先生獨排眾議,以為義理、考據、詞章,三者不可偏廢。必義理為質,而後文有所附,考據有所歸。一編之內,惟此尤兢兢。當時孤立無助,傳之五六十年。近世學子,稍稍誦其文,承用其說。道之廢興,亦各有時,其命也歟哉!自洪楊倡亂,東南荼毒。鍾山石城,昔時姚先生撰杖都講之所,今為犬羊窟宅,深固而不可拔。桐城淪為異域,既克而復失。戴鈞衡全家殉難,身亦歐血死矣!
余來建昌,問新城、南豐,兵整之餘,百物蕩盡,田荒不治,蓬蒿沒人。一二文土轉徙無所。兩廣西用兵幾載,群盜猶洶洶,驟不可爬梳。龍君翰臣又物故。獨吾鄉少安,二三君子尚得優遊文學,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轍。而舒濤前卒,歐陽生亦以瘵死。老者牽於人事,或遭亂不得競其學;少者或中道夭殂。四方多故,求如姚先生之聰明早達,太平壽考,從容以臍於古之作者,卒不可得。然則業之成否又得謂之非命也耶?
歐陽生名勳,字子和,沒於咸豐五年三月,年二十有幾。其文若詩,清縝喜往復,亦時有亂離之慨。莊周云:「逃空虛者,聞人足音跫然而喜。」而況昆弟親戚之謦咳其例者乎?余不之不聞桐城諸老之謦咳也久矣!現生之為,則豈直足音而已!故為之序,以塞小岑之悲,亦以見文章與世變相因,俾後之人得以考覽焉。
○聖哲畫像記
國藩志學不早,中歲側身朝列,竊窺陳編,稍涉先聖普賢魁儒長者之緒。駑緩多病,百無一成;軍旅馳驅,益以蕪廢。喪亂來平,而吾年將五十矣。往者,吾讀班固《藝文志》及馬氏《經籍考》,見其所列書目,叢雜猥多,作者姓氏,至於不可勝數,或昭昭於日月,或湮沒而無聞。及為文淵閣直閣校理,每歲二月,侍從宣宗皇帝入閣,得觀《四庫全書》。其富過於前代所藏遠甚,而存目之書數十萬卷,尚不在此列。嗚呼!何其多也!雖有生知之資,累世不能競其業,況其下焉者乎!故書籍之浩浩,著述者之眾,若江海然,非一人之腹所能盡歟也。要在慎擇焉而已。余既自度其不逮,乃擇古今聖哲三十餘人,命兒子紀澤圖其遺像,都為一卷,藏之家塾。後嗣有志讀書取足於此,不必廣心博騖,而斯文之傳,莫大乎是矣。昔在漢世,若武梁祠、魯靈光殿,皆圖畫偉人事跡,而《列女傳》亦有畫像,感發興起,由來已舊。習其器矣,進而索其神,通其微,合其莫,心誠求之;仁遠乎哉?國藩記。
堯舜禹場,史巨記言而已。至文王拘幽,始立文字,演《周易》。周孔代興,六經炳著,師道備矣。秦漢以來,孟子蓋與莊、苟並稱。至唐,韓氏獨尊異之。而來之賢者,以為可躋之尼山之次,崇其書以配《論語》。後之論者,莫之能易也。茲以亞於三聖人後雲。
左氏傳經,多述二周典禮,而好稱引奇誕;文辭爛然,浮於質矣。太史公稱莊子之書皆寓言。吾觀子長所為《史記》,寓言亦居十之六七。班氏閎識孤懷,不逮子長遠甚。然經世之典,六藝之旨,文字之源,幽明之情狀,粲然大備。豈與夫斗筲者爭得失於一先生之前,姝姝而自悅者能哉!
諸葛公當擾壤之世,被服儒者,從容中道。陸敬輿事多疑之主,馭難馴之將,燭之以至明,將之以至誠,譬若御駑馬登峻阪,縱橫險阻,而不失其馳,何其神也!范希文、司馬君實遭時差隆,然堅卓誠信,各有孤詣。其以道自持,蔚成風俗,意量亦遠矣。昔劉向稱董仲舒王佐之才,伊、呂無以加;管、晏之屬,殆不能及。而劉歆以為董子師友所漸,曾不能幾乎游、夏。以予現四賢者雖未逮乎伊、呂,固將賢於董子。惜乎不得如劉向父子而論定耳。
自朱子表章周子、二程子、張子,以為上接孔孟之傳。後世君相師儒,篤守其說,莫之或易。乾隆中,閎儒輩起,訓詁博辨,度越昔賢;別立徽志,號曰漢學。換有來五子之術,以謂不得獨尊。而篤信五號者,亦屏棄漢學,以為破碎害道,齗齗焉而未有已。吾現五子立言,其大者多合於洙泗,何可議也?其訓釋請經,小有不當,固當取近世經說以輔翼之,又可屏棄群言以自隘乎?斯二者亦俱譏焉。
西漢文章,如子雲、相如之雄偉,此天地遒勁之氣,得於陽與剛之美者也。此天地之義氣也。劉向、匡衡之淵懿,此天地溫厚之氣,得於明與柔之美者也。此天地之仁氣也。東漢以還,淹雅無慚於古,而風骨少聵矣。韓、柳有作,盡取揚、馬之雄奇萬變,而內之於薄物小篇之中,豈不詭哉!歐陽氏、曾氏皆法韓公,而體質於匡、劉為近。文章之變,莫可窮詰。要之,不出此二途,雖百世可知也。
余鈔古今詩,自魏晉至國朝,得十九家,蓋詩之為道廣矣。嗜好趨向,各視其性之所近,猶庶羞百味,羅列鼎俎,但取適吾口者,濟之得飽而已。必窮盡天下之佳餚辯嘗而後供一擺,是大惑也;必強天下之舌,盡效吾之所嗜,是大愚也。莊子有言:「大惑者,終身不解;大愚者,終身不靈。」余於十九家中,又篤守夫四人者焉。唐之李、杜,宋之蘇、黃,好之者十而七八,非之者亦且二三。余懼蹈莊子不解不靈之譏,則取足於是終身焉已耳。
司馬子長,網羅舊聞,貫串三古而八書,頗病其略;班氏《志》較詳矣,而斷代為書,無以現其會通;欲周覽經世之大法,必自杜氏《通典》始矣。馬瑞臨《通考》,杜氏伯仲之間,鄭《志》非其倫也。百年以來,學者講求形聲、故訓,專治《說文》,多宗許、鄭,少談社、馬。吾以許、鄭考先王製作之源,杜、馬辨後世因革之要,其於實事求是一也。
先王之道,所謂修已治人、經緯萬匯者,何歸乎?亦曰禮而已矣。秦滅書籍,漢代諸儒之所掇抬,鄭康成之所以卓絕,皆以禮也。杜君卿《通典》,言禮者十居其六,其議已跨越八代矣!有宋張子、朱子之所討論,馬貴與、王伯厚之所纂輯,莫水以禮為兢兢。我朝學者,以顧亭林為宗。國史《儒林傳》□然冠首。吾讀其書,言及禮俗教化,則毅然有守先待後,捨我其誰之志,何其壯也!厥後張蒿庵作《中庸論》,及江鎮修、戴東原輩,尤以禮為先務。而秦尚書意曰,遂纂《五禮通考》,舉天下古今幽明萬事,而一經之以禮,可謂體大而思精矣。吾圖畫國朝先正遺像,首顧先生,次秦文恭公,亦豈無微旨哉!桐城姚鼐姬傳,高郵王念孫懷祖,其學皆不純於禮。然姚先生持論閣通,國藩之粗解文章,由姚先生啟之也。王氏父子,集小學訓信之大成,重乎不可見已。故以殿焉。
姚姬傳氏,言學問之途有三:曰義理,曰詞章,曰考據。戴東原氏亦以為言。如文、周、孔、孟之聖,左、莊、馬、班之才,誠不可以一方體論矣。至若葛、陸、范、馬,在聖門則以德行而兼政事也。周、程、張、朱,在聖門則德行之科也,皆義理也。韓、柳、歐、曾、李、杜、蘇、黃,在聖門則言語之科也,所謂詞章者也。許、鄭、杜、馬、顧、秦、姚、王,在聖門則文學之科也。顧、秦於杜、馬為近,姚、王於許、鄭為近、皆考據也。此三十二子者,師其一人,讀其一書,終身用之,有不能盡。若又有陋於此,而求益於外,譬若掘井九份而不及泉,則以一井為隘,而必廣掘數十百井,身老力疲,而卒無見泉之一日。其庸有當乎?
自浮屠氏言因果禍福,而為善獲報之說,深中於人心,牢固而不可破。土方其占畢咿唔,則期報於科第祿仕;或少讀古書,窺著作之林,則責報於遐邇之譽,後世之名;纂述未及終編,輒冀得一二有力之口,騰播人人之耳,以償吾勞也。朝耕而暮獲,一施而十報,譬若泊酒市脯,暄聒以責之貸者,又取培稱之息焉。祿利之不遂,則激幸於沒世不可知之名。甚者至謂孔子生不得位,沒而俎豆之報,隆於堯舜。鬱鬱者以相證慰,何其陋歟!今夫三家之市,利析輜鐵,或百錢逋負,怨及孫子;若通闤貿易,瑰貨山積,動逾千金;則百錢之有無,有不暇計較者矣。商富大賈,黃金百萬,公私流衍,則數十百結之費,有不暇計較者矣。均是人也,所操者大,猶有不暇計其小者;況天之所操尤大,而於世人毫末之善,日耳分寸之學,而一一謀所以報之,不亦勞哉!商之貨殖同、時同,而或贏或細;射策者之所業同,而或中或罷;為學著書之深淺同,而或傳或否,或名或不名,亦皆有命焉,非可強而幾也。古之君子,蓋無日不憂,無日不樂。道之不明,己之不免為鄉人,一息之或懈,憂也;居易以俟命,下學而上達,仰不愧而偏不怍,樂也。
自文王、周、孔三聖人以下,至於王氏,莫不憂以終身,樂以終身,無所於祈,何所為報?己則自晦,何有干名?惟莊周、司馬遷、柳宗元三人者,傷悼不遇,怨排形於簡冊,其於聖賢自得之樂,稍違異矣。然被自借不世之才,非夫無實而汲汲時名者比也。苟汲汲於名,則去三十二子也遠矣。將適燕晉而南其轅,其於術不益疏哉?
文周孔孟,班馬左莊,葛陸范馬,周程朱張,韓柳歐曾,李社蘇黃,許鄭杜馬,顧秦姚王。三十二人,阻豆馨香。臨之在上,質之在旁。
○經史百家雜鈔題語
姚姬傳氏之纂古文辭,分為十三類。余稍更易為十一類:曰論著,曰詞賦,曰序跋,曰詔令,曰奏議,曰書讀,曰哀祭,曰傳志,曰雜記,九者,余與姚氏同焉者也。曰贈序,姚氏所有而余無焉者也。曰敘記,曰典志,余所有而姚氏無焉者也。曰頌讚,曰箴銘,姚氏所有,余以附入詞賦之下編。口碑誌,姚氏所有,余以附人傳志之下編。論次微有異同,大體不甚相遠,後之君子,以參觀焉。
村塾古文有選《左傳》者,識者或譏之。近世一二知文之土,纂錄古文,不復上及六經,以雲尊經也。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,乃由屏棄六朝駢驪之文而退之於三代兩漢,今捨經而降以相求,是猶言學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,言忠者曰我家臣耳,焉敢知國,將可乎哉?余鈔纂此編,每類必以六經冠其端,涓涓之水,以海為歸,無所於讓世。
姚姬傳氏撰次古文,不載史傳,其說以為史多不可勝錄也。然吾觀其奏議類中,錄《莊子》至三十八首,詔令類中,錄《莊子》三十四首,果能屏諸史而不錄乎?余今所論次,采輯史傳稍多,命之曰《經史百家雜鈔》云。
○經史百家簡編序
自六籍播於秦火,漢世攝拾殘遺,征諸儒能通其讀者,支分節解,於是有章句之學。劉向父子勘書秘閣,刊正脫誤,稽合同異,於是有校讎之學。梁世劉勰、鍾嶸之徒,品藻詩文,褒貶前哲,其後或以丹黃識別高下,於是有評點之學。三者皆文人所有事也。前明以四書經藝取土,我朝因之。科場有勾股點句之例,蓋猶古者章句之遺意。試官評定甲乙,用朱墨族別其勞,名曰圈點。後人不察,輒仿其法以塗抹古書,大圈密點,狼藉行間。故章句者,古人治經之盛業也,而今專以施之時文圈點者,科揚時文之陋習也,而今反以施之古書,末流之遷變,何可勝道!惟校讎之學,我朝獨為卓絕。乾嘉間巨儒輩出,講求音聲故訓校勘,疑誤冰解的破,度超前世矣。
咸豐十年,余選經史百家之文,都為一集,又擇其尤者四十八首,錄為簡本,以詒余弟沅甫。沅甫重寫一冊,請余勘定,乃稍以己意分別節次,句絕而章己之,間亦釐正其謬誤,評騭其精華,雅與鄭並奏,而得與失參見,將使一家昆弟子侄,啟發證明,不復要途人而強同也。
○王船山遺書序
王船山先生遺書,同治四年十月刻竣,凡三百二十二卷。國藩校閱者,民記章句)四十九卷,《張子正蒙注》九卷,《讀通鑒論》三十卷,《宋論》十五卷,《四書》、《易》、《詩》、《春秋》諸經稗疏考異十四卷,訂正訛脫百七十餘事。軍中鮮暇,不克細細全編,乃為序曰:
昔仲尼好語求仁,而推言執禮。孟氏亦仁禮並稱,蓋聖王所以平物我之情,而息天下之爭,內之莫大於仁,外之莫急於禮。自孔孟在時,老莊已鄙棄禮教。楊墨之指不同,而同於賊仁。厥後眾流歧出,載籍焚燒,微言中絕,人紀紊焉。漢儒掇拾遺經,小戴氏乃作記,以存禮於什一。又千餘年,宋儒遠承墜緒,橫渠張氏乃作《正蒙》,以討論為仁之方。船山先生注《正蒙》數萬言,注《禮記》數十萬言,幽以究民物之同原,顯以綱維萬事,弭世亂於未形。其於古昔明體達用,盈科後進之旨,往往近之。
先生名夫之,字而農,以崇禎十五年舉於鄉。目睹是時朝政,刻核無親,而十大夫又馳鶩聲氣,東林、復社之徒,樹黨代仇,頹俗日蔽。故其書中黜申韓之術,嫉朋黨之風,長言三歎而未有已。既一仕桂藩,為行人司。知事終不可為,乃匿跡永、郴、衡、邵之間,終老於湘西之石船山。
聖清大定,訪求隱逸。鴻博之士,次第登進。雖顧亭林、李二曲輩之艱貞,徵聘尚不絕於廬。獨先生深(外門內必)固藏,追焉無與。平生痛詆黨人標謗之習,不欲身隱而文著,來反唇之訕笑。用是,其身長邀,其名寂寂,其學亦竟不顯於世。荒山敝榻,終歲孽孽,以求所謂育物之六,經邦之禮。窮探極論,千變而不離其宗;曠百世不見知,而無所於悔。先生沒後,巨儒迭興,或攻良知捷獲之說,或辨易圖之鑿,或詳考名物,訓訪、音韻,正《詩集傳》之疏,或修補三禮時享之儀,號為卓絕。先生皆已發之於前,與後賢若合符契。雖其著述大繁,醇駁互見,然固可謂博文約禮,命世獨立之君子已。
道光十九年,先生裔孫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。新化鄧顯鶴湘皋實主其事。湘潭歐陽兆熊曉晴贊成之。咸豐四年,寇犯湘潭,板毀於火。同治初元,吾弟國荃乃謀重刻,而增益百七十二卷,仍以歐陽君董其役。南匯張文虎嘯山、儀征劉毓嵩伯山等,分任校讎。庀局於安慶,蕆事於金陵。先生之書,於是粗備。後之學者,有能秉心敬恕,綜貫本末,將亦不釋乎此也。
○新寧劉君墓碑銘
君諱時華,字廷材,號寶泉。先世自江西徙湖南之新寧。曾祖有義。祖儒禹,府學增生。父世貴,太學生。家貧,為商賈,化居以自給。君生有至性,不忍其父久勞市廛,乃跪請曰:「大人直少休。兄學且有成,弟弱,兒願代父勞而服賈矣。」遂游資於江漢之間,量物度時,廣取而節用;後人而往,先人而歸;家用阜康,親以大悅。父病,在視終宵。醫者言痰鹹可生,淡則死。君輒以手承痰嘗之,味淡,因大哭。父沒,母亦前卒,則推其所以事父者以事繼母。歸自武昌,繼母不澤,長跪自陳遲歸之咎。繼母病,服勞達旦,營治藥物,必自其手,不自他人。繼母沒,則推其所以事親者以事長兄,而蓄季弟。兄病,調護年除。兄卒,弟後卒,則又推恩以恤其嫠,以鞠其孤子。厥後兩家孤兒皆成立,兩嫠皆旌表於朝,壽皆七十、八十,涕泣頌君之德不敢忘雲。
新寧,山邑也。僻在楚南、黔、粵之交,巨嶺層巒,穹窿雜襲,郁饒而不得少舒。自古未聞偉人傑士出於其間,亦乏甲乙科第。居民治生纖嗇,有唐魏之風。獨君與江太公一峰,輕財好義,不屑屑於自殖。江君之子溢忠烈者,仕至安徽巡撫;而君之子前渠,今為直隸總督;並有勳伐,為時名臣。蓋褊陋之俗一變,而山川之氣昌矣。當君初賈異縣,頗求饒益以娛親心。既而經紀有方,智足以擴其業,利足以仁其三族。所得資財,隨手散去。一以濟物為功,息耗都不普省。鄉里除道成梁,捐金錢惟恐不贍;施藥療疾,惟恐不周。嘗遇益陽大水,買小舟拯百人,蒿葬數百人。新寧大饑,餼鄰里親舊粟,日半升,全活無算。又嘗修育嬰堂,建忠義節孝打,皆縣中前此所無,自君創之。城東北有義塚,歲歲常以冬春培其阤塋,而植其僕碑。城南有義塾,器物缺乏,常於君家取給焉。人或謂君:「歲入幾何?施諸人者什七,而自謀不及什三,後將難繼。何不頗買田宅,為子孫稍立基業產』君笑謂:「家有薄田,自足供疏食,焉用多為?吾以人情為田,以培養上類為種。耕不計年,獲不計世。庸詎知留路子孫者,不更大乎?」逮君沒而門內鼎興。
君子四人:長名長佑,即蔭渠也,以拔貢生歷官廣西巡撫,兩廣總督,直隸總督,加兵部尚書銜;次長佐,某官;次長伸、長健,某官。孫某某。曾孫永柞、永棋。天子褒長佑功,贈君暨君之祖父皆為光祿大夫。君配鄭氏,暨祖妣榮氏,妣李氏、曾氏,皆為一品夫人。蓋君言於是果驗。為善之報,抑何捷也!鄭太夫人恭儉寬仁,悉秉夫教,姒婦娣婦寡居,敬之,終身有思紀。君卒以道光三十年六月十四日,壽六十有一。太夫人先三日卒,壽五十有九。是歲十二月某甲子,合葬新寧西鄉楊溪村之駕嶺。昔道光丁末、戊申間,江忠烈公嘗為余稱道蔭渠之賢,兼述其世德。及蔭渠入京,聞親之訃,求余文銘其墓。展轉兵間,久疏文字,越今十有七年,始得表而銘之。銘曰:
舉世奔利,獨行抱義。庸德庸言,感格天地。
外救饑溺;內撫諸孤。仁心難謙,百優一愉。
孰雲不顯,在幽彌馨;孰雲無報,如影隨形。
神覿在室,奇福在庭。郎君崛起,為國干城。
削平寇亂,鼎祭鐘銘。自無錫寵,褒榮先隴。
夫彝之南,萬山環拱。我表其吁,來者欽竦。
○國朝先正事略序
余嘗以大清達人傑士超越古初,而記述闕如,用為歎憾。道光之末,聞嘉興錢衍石結事儀吉,仿明焦越《獻征錄》,為國朝《征獻錄》,因屬給事從子應符寫其目錄,得將相、大臣、循良、忠節、儒林、文苑等凡八百餘人,積二三百卷,借名人之碑傳,存名人之事跡。自別京師,久從征役,而此目錄冊者不可復睹。同治初,又得鄢陵蘇源生文集,具述其師錢給事於《征獻錄》之外,復節錄名臣,為《先正事略》。於是知錢氏頗有造述,不僅鈔撰諸家之文矣。又二年,而得吾鄉李元度次青所著《先正事略》,命名乃適與錢氏相合。前此二百餘年,未有成書。近三十年中,錢氏編摩於汴水,次青成業於湖湘,斯足征通儒意趣之同,抑地下達人傑主,其靈爽不可終閱也。
自古英哲非常之君,往往得火鼎盛。若漢之武帝,唐之文皇,宋之仁宗,元之世祖,明之孝宗。其時皆異材勃起,俊彥雲屯,焜耀簡編。然考其流風所被,率不過數十年而止。惟周之文王暨我聖祖仁皇帝,乃閱數百載而風流未沫。周自後稷十五世,集大成於文王。而成康以洎東周,多士濟濟,皆若秉文王之德。我朝六祖一宗,集大成於康熙。而雍乾以後,英賢輩出,皆若沐聖祖之教,此在愚氓亦似知之。其所以然者,雖大智莫能名也。聖祖嘗自言:年十七八時讀書過勞,至於咯血而不肯少休,老是而手不釋卷。臨摹名家手卷,多至萬餘;寫寺廟扁榜,多至千餘。蓋雖寒酸,不能方其專。北征度漠,南巡治河,雖卒役不能逾其勞。祈雨禱疾,步行天壇,並酸醬畝鹽而不御。年逾六十,猶扶病而力行之。凡前聖所稱至德納行,范無一而不備。上而天象、地輿、歷算、音樂、考禮、行師、刑律、農政,下至射御、醫藥、奇門、王遁,滿蒙、西域、外洋之文書字母,殆無一而不通,且無一不創立新法,別啟律途。後來高才絕藝,終莫能出其範圍。然則雍、乾、嘉、道,累葉之才,雖謂皆聖祖教育而成,誰曰不然?
今上皇帝嗣位,大統中興,雖去康熙益遠矣,而將帥之乘運會立勳名者,多出一時章句之儒,則亦未站非聖祖餘澤陶冶於無窮也。如次青者,蓋亦章句之儒從事戎行。咸豐甲寅、乙卯之際,與國藩患難相依,備嘗艱險,厥後自領一隊,轉戰數年。軍每失利,輒以公義糾劾罷職。論者或咎國藩執法過當,亦頗咎次青在軍偏好文學,奪治兵之日力,有如慶生所譏挾策而亡羊者。久之,中外大臣數薦次青緩急可倚,國藩亦草疏密陳:「李元度下筆千言,兼人之才,臣音彈劾太嚴,至今內疚,惟朝廷量予褒省。」當時雖為吏議所格,天子終右之,起家,復任黔南軍事。師比有功,超拜雲南按察使。而是書亦於黔中告成。
聖祖有言曰:學貴初有決定不移之志,中有勇猛精進之心,末有堅貞永固之力。次青提兵四省,屢蹶仍振,所謂貞固者非耶?發憤著書,鴻篇立就,亦云勇猛矣。願益以貞固之道持之,尋訪錢氏遺書,參計修補,矜練歲年,慎褒貶於錙銖,酌群言而取衷,終成聖清巨典,上濟周家雅頌誓諾之林,不允足壯矣哉!
○重刻茗柯文編序
武進張大令式曾,將重刻其曾祖王父皋聞先生《落柯文集》,而以寫本示余,屬為之序。
蓋文章之變多矣。高才者好異不已,往往造為瑰球奇麗之辭,倣傚漢人賦頌,繁聲僻字,號為復古。曾無才力氣勢以驅使之,有若附贅懸疣,施膠漆於深衣之上,但覺其不類耳。敘述朋舊,狀其事跡,動稱卓絕。若合古來名德至行備於一身,譬之畫師寫真,眾美畢具,偉則偉矣,而於其所圖之人固不肖也。吾嘗執此以衡近世之文,能免於二者之譏實鮮,蹈之者多矣。
皋聞先生編次七十家賦,評量殿最,不失銖黍。自為賦亦恢閎絕麗,至其他文,則空明澄徹,不復以博奧自高。平生師友多超特不世之才,而下筆稱述,適如其量。若帝天神鬼之監臨,褒譏不敢少溢,何其慎歟!
自考據家之道既昌,說經者專宗漢儒,厭薄宋世義理、心性等語,甚者低毀洛閩,披索疵假。枝之上蒐而忘其本,流之逐而遺其源。臨文剛繁征博引,考一字,辨一物,累數千萬言不能休,名曰漢學。前者自矜創獲,後者附和偏詖而不知返,君子病之。先生求陰陽消息於《易》虞氏,求前聖製作於《禮》鄭氏,辨《說文》之諧聲,剖晰毫芒,固亦循漢學之軌轍。而虛衷研究,絕無陵駕先賢之意萌於至隱;文辭溫潤,亦無考證辨駁之風。盡取古人之長,而退然若無一長可恃。意其蘊蓄者厚,遏而蔽之,能焉而不伐,斂焉而欲光。殆天下之神勇,古之所謂大雅者歟!
張氏之先,兩世賢母撫孤課讀。一日不能再食,舉家習為故常。孝友艱苦,遠近歎慕。自粵賊縱橫,東南糜爛,常潤等郡,室廬蕩然。張氏之窮約,殆有甚於疇告。書籍刻板,皆摧燒不復可詰矣。余昔讀張氏諸書,既欽其篤行;茲重覽《茗柯文編》,樂其復顯於世也。乃忘其陋而序之。
君,窮年磨厲,期於有成。王考氣象尊嚴,凜然難犯。其責府君也允峻,往往稠人廣坐,壯聲河斥;或有所不快於他人,亦痛繩長子。竟曰嗃嗃,詰數愆尤。間作激宕之辭,以為豈少我耶?舉家聳懼,府君則起敬起孝,屏氣扶牆,踧踖徐進,愉色如初。王考暮年大病,痿痺瘖啞,起居造次,必依府君,暫離則不怡,有請則如響。然後知夙昔之備資府君,蓋望之厚而愛之篤,特非眾人所能喻耳。
咸豐二年,粵賊竄湘,攻圍長沙,府君率鄉人修治團練,戒子弟,講陣法,習技擊。未幾,國藩養母喪回籍,奉命督辦湖南團練。明年,又奉命治舟師,援剿湖北。府君僻在窮鄉,志存軍國。初令季子國葆募勇討賊,既又令三子國華、四子國荃,募勇北征鄂,東征豫章,粗有成效。而府君遽以咸豐七年二月四日棄養。閱一年,而國華殉難於三河。又四年而國葆病沒於金陵。朝廷褒恤,並予美溢。而國藩與國荃遂克復安慶、金陵兩省。雖事有天幸,然亦賴先人之教,盡驅諸子執戈赴敵之所致也。
初,國藩以道光間官京師,恭遇覃恩,封正考暨府君皆為中憲大夫,祖妣暨先母皆為恭人。逮咸豐間,四遇覃恩,又得封贈,三代皆為光祿大夫,妣皆一品夫人。今上嗣位,四遇覃恩,又以戰績,兄弟廖膺封爵。於是曾祖腐君儒勝,王考府君玉屏,暨府君皆封為大學士、兩江總督、一等候爵;曾祖姚氏彭,祖姚氏王,先妣氏江,仍封一品夫人。嗚呼!叨榮至矣!
江太夫人為湘鄉處上沛霖公女,來嬪曾門,事舅姑四十餘年,僖曩必躬,在視必恪,賓祭之儀,百方檢飭。有子男五人,女四人,尺布寸縷,皆一手拮据。或以人眾家貧為慮,大夫人曰;「某業讀,某業耕,茶業工貿。吾勞於內,請地勞於外,豈憂貧哉?」每好作自強之言,亦或諧語以解劬苦。咸豐二年六月十二日疾卒,九日二十二日葬於下腰裡宅後。府君以七年問五月初三日葬於周壁沖,至九年八月某日並改葬於台洲之貓面腦。府君有弟二人,仲曰上台,年二十有四而沒。府君視病年餘,營治醫藥,旁皇達旦。季曰驥雲,推甘讓善,老而彌恭。無子,以國華為之嗣。後府君王年而沒。女四人,其二先卒,其二繼逝。諸於今存者,惟國藩與國潢、國荃三人。諸孫七人,曾孫七人。於是略述梗概,以著先人紀德,垂蔭無窮。而小子才薄能鮮,忝竊高位,兢兢焉誰不克負荷是俱雲。
○湖南文征序
吾友湘潭羅君研生,以所編撰《湖南文征》百九十卷示余,而屬為序其端。國藩陋甚,齒又益衰,奚足以語文事?竊聞古之文,初無所謂法也。《易》、《書》、《詩》、《儀禮》。《春秋》諸經,其體勢聲色,曾無一字相襲。即周秦諸子,亦各自成體。持此衡彼,畫然若金玉與卉木之不同類,是烏有所謂法者。後人本不能文,強取古人所造而摹擬之,於是有合有離,而法不法名焉。
若其不俟摹擬,人心各具自然之文,約有二端:曰理,曰清。二者人人之所固有。就吾所知之理而筆請書而傳請世,稱吾愛惡悲份之情而綴辭以達之,若剖肺肝而陳簡策。斯皆自然之文。性情敦厚者,類能為之。而淺深工拙,則相去十百千萬而未始有極。自群經而外,百家著述,率有偏勝。以理勝者,多闡幽造極之語,而其弊或激宕失中;以情勝者,多排惻感人之言,而其弊常非縟而寡實。自東漢至隋,文人秀士,大抵義不孤行,辭多儷語。即議大政,考大禮,亦每綴以排比之句,間以婀娜之聲,歷唐代而不改。雖韓、李銳志復古,而不能革舉世駢體之風。此皆習於情韻者類也。來興既久,歐、蘇、曾、王之徒,崇奉韓公,以為不遷之宗。適會其時,大儒迭起,相與上探鄒魯,研討微言。群士慕效,類皆法韓氏之氣體,以闡明性道。自元明至聖朝康雍之間,風會略同,非是不足與於斯文之末。此皆習於義理者類也。
乾隆以來,鴻生碩彥,稍厭舊聞,別啟途軌,遠搜漢儒之學,因有所謂考據之文。一字之音訓,一物之制度,辨論動至數千言。曩所稱義理之文,淡遠簡樸者,或屏棄之,以為空疏不足道。此又習俗趨向之一變已。
湖南之為邦,北枕大江,南薄五嶺,西接黔蜀,群苗所革,蓋亦山國荒僻之亞。然周之末,屈原出於其間,《離騷》諸篇為後世言情韻者所祖。逮乎來世,周子復生於斯,作《太極圖說》、《通書》,為後世言義理者所祖。兩賢者,皆前無師承,創立高文。上與《詩經》、《周易》同風,下而百代逸才舉莫能越其範圍。而況湖湘後進,沾被流風者乎?茲編所錄,精於理者蓋十之六,善言情者,約十之四;而駢體亦頗有甄采,不言法而法未始或紊。惟考據之文搜集極少。前哲之倡導不定,後世之欣慕亦寡。研生之學,稽《說文》以究達詁,箋《禹貢》以晰地誌,固亦深明考據家之說。而論文但崇體要,不尚繁稱博引,取其長而不溺其偏,其猶君子棋於擇術之道歟!
○江寧府學記
同治四年,今相國合肥李公鴻章改建江寧府學,作孔子廟於冶城山,正殿門店,規制粗備。六年,國藩重至金陵。明年,菏澤馬公新貽繼督兩江,賡續成之。鑿泮池,建崇聖詞、尊經閣及學宮之廨宇。八年七月工竣。董其役者,為候補道桂嵩慶,暨知縣廖綸。參將葉圻,既敕既周,初終無懈。
冶城山顛,楊、吳、宋、元皆為道觀,明曰朝天宮。蓋道士把老子之所也。道家者流,其初但尚清靜無為;其後乃稱上通天帝。自漢初不能革秦時諸疇,而渭陽五帝之廟,甘泉泰一之壇,帝皆親往郊見。由是聖王祀天之大典,不掌子天子之祠官,而方士奪而領之。道家稱天,侵亂禮經,實始於此。其他煉丹燒汞,採藥飛昇,符籙禁咒,徵召百神,捕使鬼物諸異水,大率依托天帝。故其徒所居之宮,名曰「朝天」。亦猶稱「上清」、「紫極」之類也。
嘉慶道光中,宮觀猶盛,黃冠數百人。連房櫛比,鼓舞甿庶。咸豐三年,粵賊洪秀全等盜據金陵,竊泰西諸國諸餘,燔燒話廟,群祀在典與不在典,一切毀棄,獨有事於其所謂天者,每食必祝;道士及浮屠弟子並見摧滅。金陵文物之邦,淪為豺豕窟宅。三綱九法,掃地盡矣。原夫方士稱天以侵禮官,乃老子所不及料。造粵賊稱天以們群神而毒四海,則又道士輩所不及料也。聖皇震怒,分遣將帥,誅殛凶渠,削平諸路。而金陵亦以時勘定,乃得就道家舊區,廓起宏規,崇祀至聖暨先賢先儒。將欲黜邪慝而反經,果操何道哉?夫亦曰:隆禮而已矣。
先王之制禮也,人人納於軌範之中。自其弱齒,已立制防,灑掃沃盥有常儀,羹食餚藏有定位,緌纓紳佩有恆度。既長則教之冠禮,以責成人之道;教之昏禮,以明厚別之義;教之喪祭,以篤終而報本。其出而應世,則有士相見以講讓,朝覲以勸忠;其在職,則有三物以興賢,八政以防淫。其深遠者,則教之樂舞,以養和順之氣,備文武之容;教之《大學》,以達於本未終始之序,治國平天下之術;教之《中庸》,以盡性而達天。故其材之成,則足以輔世長民;其次,亦循循繩矩。三代之士,無或敢遁於奇邪者。人無不出於學,學無不衷於禮也。
老子之初,固亦精於禮經。孔子告曾子、予更,述老聃言禮之說至矣。其後惡末世之苛細,逐華而背本,所自然之和;於是矯枉過正,至譏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,蓋亦有所激而云然耳。聖人非不知浮文末節,無當於精義,特以禮之本於太一,起於微妙者,不能盡人而語之。則莫若就民生日用之常事為之制,修焉而為教,習焉而成俗。俗之既成,則聖人雖沒,而魯中諸儒,猶肄鄉飲大射禮於塚旁,至數百年不絕。又烏有窈冥誕妄之說,淆亂民聽者乎?
吾現江寧全大夫,材智雖有短長,而皆不屑詭隨以徇物。其於清靜無為之旨,帝天褥祀之事,固已峻擔而不惑。孟子言:「無禮天學,賊民斯興。」今兵革已息,學校新立,更相與講明此義,上以佐聖朝匡直之教,下以辟異端而迪吉士。蓋廩廩乎企向聖賢之域,豈僅人文彬蔚,鳴盛東南已哉!
○遵義黎君墓誌銘
君諱愷,字雨耕,晚自號石頭山人,遵義黎氏。曾祖國柄。祖正訓,稟貢生。考安理,舉人,山東長山縣知縣。長山君二子,長曰恂,字雪樓,雲南大姚縣知縣;君其次也。雪樓厚重寡言,氣蓋一世;君則倜儻通易,周覽群書。兄弟間自為師友。長山君少遭不造,備歷艱險,既見二號之成,乃大歡慰。二號翼翼趨承,食必佐餕,(而貴)必奉槃,應唯嬰兒也。
嘉慶十八年,逆賊林清等倡亂,內煽京師,外起滑縣,河南北、山東、直隸震動。時長山君仕山東,雪樓侍於官所,訛言四起。或告於貴州曰:「長山破矣,縣令殉城死矣,雪樓殉父矣。親屬都無存者,僅存兩孺子,漂轉吳楚間去矣。」君於時奉母楊太宜人在家,聞則北望號痛,請於母,刻回戒途,赴山東之難。至長山,則闔門故無恙,傳者妄也。由是遠近以孝歸之。君曰:「父兄得全,幸也。庸有稱乎?」
雪樓之自桐鄉以憂歸也,家居十五六年,君晨夕造請,進止雍雍,語或不合,亦敬應之,而徐理之,終無所講。雪樓嘗病喉痺,絕言與食。君午夜禱於宗祜,泣曰:「我不及兄,兄不可死。必死者,請以我代。」』喉亦旋愈。其敬嫂也如嚴其兄,其訓群從如教其於,蓋歷久而不改,至其終身,亦卒不少懈。
居京師,有友曾某之喪,新屍獰厲,雖其死亦畏惡不敢近。君就舉而斂之;必格必躬,見者感歎。
君少而善病,長山君雅不欲強之學,而博涉多通,窺見百家要指,以縣學生中式道光乙酉科舉人,十五年己未大挑二等,補貴陽府開州訓導。二十二年十二月李卯,以疾卒官,春秋五十有五。卒之曰,囊無十金之蓄。上無識不識,莫不惜君之位,不稱其德,又不獲吾壽以昌其教澤也,嗛焉若有憾於天地。至其孝友篤行,饜於人人之心者,則誠服而更無遺憾。然則君之自省與後之論世者,亦可以無憾已。君配張氏。妾吳氏、劉氏。子四人:庶燾,咸豐辛亥科舉人;庶蕃,壬子科舉人,候選知州;庶昌,以諸生獻策闕廷,天子褒嘉,特授知縣,候補直隸州知州;庶諴。女五人,皆適士族。孫四人。孫女五人。咸豐七年四月,葬君於河西小青棢林。其後閱十五年,庶昌乞余追為之銘。銘曰:
賢聖盛業,豈貴高名?其道甚邇,事親從兄。
穆穆碩儒,黔南之特。韜斂英奇,以修內則。
聞變趨庭,萬里戴星;禱疾身代,感徹百靈。
胡誠不格?何施不普?化彼梟狼,澤以甘雨。
生徒濟濟,飭爾五常。白華孔絮,馨我膠癢。
亦有賢嗣,文行並卓;理石茲邱,永貞喬岳。